中秋之夜,皎皎空中孤月轮。
龙扇县城外,有两人相伴而行。
左边是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身高七尺,一袭黑衫长袍加斗篷,背着一柄被布层层包裹的长剑,露出的剑柄上有一道细微的弯月纹路。
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虽说穿着黑色系,仿佛隐没在黑夜中,但他此时心情愉悦轻松,不经意间流露出尘的气质和风度。
右边是一名明艳动人的少女,黛眉粉唇,明眸皓齿,眼睛里总是流动着细碎的亮光。她一袭紫衫,白色的束腰显出她的纤细的腰肢。
腰间佩戴着菱形的小玉佩,正反两面上分别雕刻着行书写的纳兰二字,玉佩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他们走在郊外的路上,一路芳草萋萋,少女左瞧瞧右看看,也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便抬头望向天上月。
“明叔,你瞧,今晚的月亮真圆呀!”少女的玉指一抬,指向天上那一轮的圆盘似的月亮,说道,“花好月圆日,人当尽开颜。明叔,这样好日子,我可以要一点礼物吗?”她转身问身旁的男子。
男子笑道:“阿兰的愿望,明叔自然会帮你实现。”路上微风轻抚,夜色静好。男子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晌他又道,“月圆花好夜半生,日增华采若明珠。阿兰的生辰,明叔赠你一言,愿你快马韶华策江湖,人生得意须尽欢,惬意红尘缘善终,一路逍遥一路安。”
这名被唤作明叔的男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谈吐间显露出斐然文采和浩然胸襟,却还不知这般气质之人是何模样。
纳兰知道,明叔这是想起了母亲。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今日正巧是中秋节,前面不远处就是龙扇县,我们刚好可以进城上街游玩一般,岂不妙哉!”少女这么想着,看向明叔的双眼放光,流露出无限向往的意味。
明叔看见她这般姿态,知晓她定是动了好好玩闹的心思。他在心里想:罢了,由她去吧!这些年来她跟随他浪迹江湖,虽说一路有他护着她平安,但是这么久以来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她小小年纪却阅过世间炎凉百态,早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了,如此也是亏欠了她啊!难得她有兴致,今夜不仅是大节日,亦是她的生辰,刚好可以让她在城里逛逛,看上什么他送她便是。
随着二人走进龙扇,他们发现大街小巷越来越拥挤起来。虽说这龙扇县是偏远于京城的城市,但毕竟是大县城,如今的县令大人又是百姓的父母官,将这个县城治理得井井有条,这里最出名的便是元宵与中秋的夜市了,那繁华景象不输京城。
每逢佳节,各家各户的百姓们都纷纷出门,采买,逛街,燃灯,猜谜,赏月,玩花灯,吃月饼,喝龙扇特产的桂花酿。
文人雅士对月吟诗,稚童在街巷嬉闹,老人到庙里拜月,如此佳节更是夫妻情人约会的大好时光。如此佳节,也定当适合奴隶们卖艺。
在这样一年一度难逢的日子里卖艺,是否有机会拿到一两银子呢?阿莫的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街辐辏,遂倾两市,尽夜喧呼,灯火不绝。
纳兰进了城之后笑容便没有停下过,明叔见了也很开心,和她一起融入当地欢乐的氛围中。当然,他也没有放松警惕,时刻注意周围的动态,一旦发现不对劲,可以立刻带上纳兰离开。何况,这么拥挤的人潮,不能和纳兰失散。刚才就有一个稚童顽劣,嫌街道的人太多,故意撞周围的人,也撞到了阿兰。
“哇!明叔你看!那里有糖葫芦和糖人!好可爱!”
“明叔你看!庙前有猜灯谜!可是我已经猜过很多了……”
“明叔!那家店有特产桂花酿!我想喝酒嘛……”
“明叔!桥那边有人燃灯啊!我也想试试……”
明叔被纳兰嚷嚷的头有点疼,他不禁低语呢喃:“我的小姑奶奶哟……”
“明叔……”纳兰扯着独孤明的袖子,一路来到奴隶场,看到这里奴隶们被无情的当众鞭笞,随意买卖价格,逼迫卖艺,她不由得怔住了,“这是……?”
明叔定晴一看,哪里不明白他家阿兰的吃惊,他一手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沉的声音解释道:“这应该是奴隶场。据我所知,时下朝廷没有禁令贩卖奴隶,但是朝堂中有人提出废除奴隶制,这些新政旧派的纷争我们多说无益,结果如何只待天子颁布政律了……”
他见纳兰不说话,安慰道:“阿兰若是不忍心,就别看了。”
“欸……明叔,你看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咱们过去看看吧。”纳兰眼尖地瞧见东南方向有些纷争,于是低声朝独孤明说道。
医者,治病救人也,悬壶济世也。
生命很贵重,她行医几年下来最深刻的印象如是。拯救一条生命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拯救很多条命就是一件伟大的事业。
她确实不喜这种肆意杀虐的行径,而且很不赞成让那些奴隶没有尊严的活着,但她一个人对这样的社会也做不出任何改变,只能难过和心疼那些苦命的奴隶们。
自从阿三带着奴隶们到达了奴隶市场,阿莫和其他的奴隶一起开始卖艺,以口喷火等耍杂技是他学了五年的基本功。
奴隶市场一旦碰上节日,总是比平常热闹许多,县城里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都喜欢往这边凑凑热闹,遇上有钱的贵人心情好了能赏很多钱。
半天下来阿莫已经赚到了十五枚铜钱。
中秋佳节,奴隶市场上各个地方都有奴隶在卖力地表演讨钱,甚至有些贵人花钱买下了比较出色的奴隶。竞争对手多,阿莫也知道自己不是最厉害的奴隶。
他心里开始着急:这样下去不行的,这么好的节日是赚钱的好时机,纵使阿三毒打他,但给他这样的机会赚钱认错,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努力赚钱!
去年这时候,阿甲一个人就能赚两串的铜钱,他现在才十五枚啊,距离一两银子更是远不及的!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是因为脸吗?可是他的脸被划破了,不能拿这张脸去讨笑,会冲撞了贵人。
就算他的脸没事……可是今天这一切都是那张脸的错!如果不是那张脸被管事看见,管事也不会动邪淫之念,像阿姆那样丑一点就好了,不起眼的话就没人注意他。
不对,我不是在骂阿姆,虽然阿姆长的是不好看,可是在我心里她最好!
但是脸不是他能选的啊……他平时遮掩的已经很好了,一年到头没洗过几次脸,把头发留得又长又臭又乱挡住脸,也抢着在烈日下把活干完,把皮肤晒得比多年前黄了好多呢!
他也不想长这样啊……
真不知道这副容貌是不是随了父母,可是他没有父母啊……
阿姆说当年她原本在给一窝小奴隶喂奶,突然被阿三叫去把臊水倒走处理干净,于是她把一桶臊水提到院子后山要倒了,却发现他被遗弃在山路边,哭到没了声音,见他可怜,便把他抱起喂奶。后来他就留了下来,留在了奴隶场。
虽然是最卑贱的奴隶,但至少阿姆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否则他应该也哭到断气。
他记得,阿姆告诉他,襁褓里有一块玉佩,阿姆怕他的东西被没收,便帮他藏了起来,到他六岁那年把玉佩还给了他。
他看见那块青玉佩上刻着一个“莫”字。他活了这么多年,就记得这个字,还不会读,不过不会也没关系,反正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会不会读都没区别。但他似是有执念一般,夜晚偷空拿树枝去练习写那个字。
后来被阿三发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和其他小奴隶七岁出去卖艺前,阿三给他们六个人编号,甲乙丙丁戊,可轮到他没有,就叫莫。
阿三说:“莫是没有的意思,轮到你没有了,那你就叫莫吧。”
那天他才知道那个字念莫。
“啪”的一声鞭响,粗糙的鞭尾狠狠甩在他的背上,未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霎时鲜血四溢。撕裂的疼痛把他从万千思绪中脱离出来。
原来是刚才他见到了戌时,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一着急就把火喷多了,方向没控制好,烧到了一位比较靠近的贵人的衣角,是贵人旁边的丫鬟先发现再尖叫的,随后他脑子一热,就冲上去把衣袖上的火踩灭了。火灭了,但是贵人的珍贵衣服也毁了。
阿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罪该万死。
阿莫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他藏在蓬发后的眼睛愈发无神,仿佛失去了对生的念想。
阿三在旁边给贵人赔笑:“大人有大量,您看起来气度非凡,一看便是胸襟宽广之人,不跟这小奴隶一般见识,今儿个是中秋佳节,可别让他坏了您的美妙心情啊……”
说罢他便拿鞭子打了阿莫几下赔罪,又劝又打的,贵人才放过了阿莫,骂了声晦气就甩袖子走人了。
可是刚才这一出耽误了很多时间,阿莫觉得今夜是没有机会赚到银子了。
管事不会放过他的。
他也不愿去求管事,否则最后还是逃不开做那档子丑陋的事!
他的结局,或许只有死。
这些念头一一闪过他的脑海,让他觉得这深秋竟是无尽的悲凉,寒意从头到尾贯穿他的身体,刺骨,罪恶,无救。
目睹了阿三鞭打小奴隶给贵人赔罪,其他奴隶使劲躲得远远的过程,纳兰的内心很难受。
纳兰打量着阿莫。
这个男孩奴隶才多小啊!穿的根本算不上是衣服,如此劣质的衣料应该是麻布,而且还是破破烂烂的,这冷的天他一直在微微发抖。
他身上好像没有一块完整的肉,浑身是血的样子,皮肤上有一些凝固已久的积血,另一些鲜红的血应该是刚刚受伤所致。
蓬发遮住了面容,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看起来脏兮兮的,还瘦的跟皮包骨似的……
他犯了一个错之后,仿佛全世界都毁灭了,身上那种低迷颓废的气息令她心悸。
在他的身上,纳兰完全看不到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一股涨涨的酸涩的感觉涌上纳兰的心:“这个小孩……奴隶!我买他!”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不是很高的声调但是很坚定。
阿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一时间竟没听到这句话。也看不见阿三听到这句话后讶异的神情。
得不到回应的纳兰蓦地提高了声调:“这个奴隶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