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声轻,飞鸟归寂。这是安岭山脚下的客栈一年中难得的一番光景,心高气阔,禅意绵绵,可谓风雅。
客栈上房里,一名衣着华贵、养尊处优的青年男子将手伸出窗外,挽来些许阳春白雪,在手心间细细摩挲。待白雪消融,他又抱拳吹了口气,再合掌摩擦取暖,一边摩擦一边自言自语道:“明明知道会冻手,却还是忍不住去抓。哼,也许这就是人吧,总有些欲望。”
突然,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闯进房间,汇报道:“殿下,大事不好。”
青年男子不紧不慢,问道:“怎么了?”
书童答道:“收并安岭的事情出了岔子。”
青年男子追问道:“什么岔子?”
书童陈述道:“刚收到线报,南方剑仙和李惊鸿的一众弟子突然出现,截断了刀剑阁和温家山下的人马,目前我方正处于下风,山上的几位高手生死不明。”
“什么?!”青年男子神情微怒,“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围观安岭?”
“不知。”书童沉思片刻,“小人斗胆猜测,是刀剑阁的二阁主周秦,也就是当年的顾周青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他几天前在阜阳杀了丐帮长老鲁齐,没做绝暴露了身份,萧银月他们应该是顺藤摸瓜找来的。”
“可恶!”青年男子握拳重重打在了窗台上,“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我棋盘上的棋子,果真控制不住。你告诉刀剑阁里那个家伙,此事之后这人不必留了!”
书童道:“是。不过,安岭刀门该怎么办?”
青年男子托起袖子,碎步向门外走去,道:“我懒得和天算计了,就顺其自然吧,能不能收并就看那几个废物了,反正失败了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这里太冷,咱们现在就回帝都,那个人在催了。”
熄了暖炉,客栈里走了一位出手阔绰房客,安岭下的一切还是老样子。雪很白,风很冷,处处浸透着安岭上传下来的浓烈杀气。
十年前,安岭刀门,夜。
“李惊鸿,别太放肆!夜闯安岭,你真当我刀门无人吗?”顾周青在校场上怒吼道。
李惊鸿不做应答,提起惊鸿剑径直刺去。
二人打了许久,漆黑夜里刀剑的影子一通乱闪,直到第一百六十招分出了胜负。
顾周青刀飞人倒,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挫败,今夜一对一切磋竟输给了李惊鸿。正当他愤愤不平时,赵天乾哼着小曲从厅堂里大步走出,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左臂夹着两把刀,正是降霜和倾雪。而在赵天乾身后,是被他放倒的沈译沈老爷子。
李惊鸿问道:“东西拿到了?”
赵天乾答道:“都拿到了,走吧。”
李惊鸿剑指顾周青,问道:“不是说要废这家伙武功吗?”
赵天乾道:“算了,看他那副心有不甘却又拿我们无可奈何的模样就足够了。走吧。”
他们就这样当着沈译和顾周青的面带着东西悠闲地下了安岭。
那晚,顾周青心头恶气难消,只想早日寻回未婚妻继承刀门,然后闭关修炼个十几年出关再与李惊鸿一战,一雪前耻。然而,他们的下一次交锋并没有那么遥远。五个月后,李惊鸿三剑破岐山……
山脚下,沈冰钰已经等候多时,见李惊鸿和赵天乾从山道上缓缓走来,沈冰钰激动地挥手道:“东西都拿回来了吗?”
赵天乾走近道:“拿是都拿到了,不过你这盒子有点特别啊,居然还印了个‘囍’字。”
沈冰钰道:“废话!这可是我娘的嫁妆。”
赵天乾大笑道:“你让我们上山偷的居然是你娘的嫁妆!你可真是个好女儿啊,不仅把自己家里藏了什么东西告诉我们,还让我们去里面偷。”
“什么偷?这叫拿!我拿我自己家的东西能叫偷吗?”沈冰钰抢过降霜倾雪,“不过是李兄需要药材,我现在不方便回家,让你们自己去拿再顺便把我娘的刀拿下来而已。”
赵天乾好奇问道:“你使的不是单刀吗,怎么突然想用双刀了?”
沈冰钰答道:“若是乖乖按照沈家祖传的刀法死练,怕是没什么进境,再来个十几二十年也打败不了顾周青。你们的剑让我有些想法,我想尝试一种我自创的全新的双刀刀法。”
李惊鸿把盒子里的药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道:“我支持你,‘惊鸿剑法’也是我师父集几家之长自创的武功,我相信你也可以办到。不过,这味药材可是稀世珍宝,而且还是你娘的嫁妆,就这样送给我了?”
沈冰钰道:“我娘已经去世了,这东西留着也是无用,李兄你要就尽管拿去吧。”
李惊鸿道:“多谢。但,我们取走了你娘的嫁妆,你爹——”
沈冰钰打断他的话:“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爹娶我娘是为了传宗接代,再靠她坐稳家主之位。至于嫁妆他恐怕连清单都没看过一眼,更不可能认识这个盒子,你看这灰厚的。我娘自嫁人后就没再练武,所以他也不认识我娘的刀,我估计他现在还在琢磨家里什么时候多出的这几样东西,绝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而且他极好面子,你们夜闯安岭还把他们两个给打趴下了,这么丢脸的事儿他绝对不敢往外说。”
赵天乾嘲笑道:“夫妻能做成这样,还真是一段佳话,世间典范呐。不过,这么说你爹好吗?毕竟他可是我未来岳丈呢。”
沈冰钰小脸一红,伸手掐住赵天乾的脸,勃然大怒道:“臭酒鬼,谁答应嫁给你了!我说过你只配给我入赘!上山前我叮嘱你点到为止,但你下手没轻没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不是把我爹放倒了还在他耳边一顿叨叨?信不信我让你今晚啃树皮去!”
赵天乾立即求饶:“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姑奶奶饶了我吧。”
李惊鸿问道:“最后那味药寻到了吗?”
沈冰钰松开赵天乾,答道:“寻到了,李兄要的最后一味药材就在郑州知府罗己正手里。不过,小桃染了点风寒,现在还在客栈里休息,大夫说得调养一阵子。我留下来照顾她。”她揪住赵天乾衣领,“这个家伙又不靠谱,路上肯定给你添堵,这次你就自己去吧。”
李惊鸿道:“无妨,在约好的地方汇合。”
沈冰钰道:“行。”
三人就此在安岭下分道扬镳。
几日后,七岁的罗箐无聊地趴在地上斗蛐蛐,无意间听到丫鬟们聊天:“听说了吗?府里来了位‘仙人’,说是求药,人好神气啊。”
五个月后,三剑破岐山后不久。安岭刀门,天未破晓。
“看,那个不孝女回来了!”一名持刀老者指着山道上的沈冰钰道。
又一名持刀老者性子暴躁,拔刀怒骂道:“沈冰钰!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得你姓什么?!”
再一名持刀老者语气较为平和,道:“小钰啊,你不声不响地在外面晃了一年多,不知过的可好?可有被人欺负?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和青城山那个醉生梦死的酒鬼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沈冰钰不做应答,径直前走,身杆挺立。
指她的那位老者又道:“你这什么态度?长辈在和你说话呢!”
暴躁的老者道:“我看这丫头是在外面疯久了,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的一模一样!”
平和的老者道:“小钰啊,各位叔伯也是为你好。最近江湖上好多风言风语,说你——你可失了贞洁?这关乎我们沈家的名声,可不能马虎,别忘了你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沈冰钰仍不理会,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周身是一股冻人的寒意,几位老者有些不敢靠近。
在她前方,沈译在厅堂里静坐已久,一手扶椅,一手捂面,神劳形瘁,沉气道:“回来了?”
沈冰钰答道:“嗯。”
沈译又道:“这一年,好玩吗?”
沈冰钰不答。
沈译长叹一口气,道:“李惊鸿和赵天乾是你叫上来拿东西的吧,外人怎么可能识得路,还能在库里迅速找到要的东西。”
沈冰钰还是不答。
“罢了,你逃婚在外又串通外人偷家里东西,这些就不计较了。”沈译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杯,“小顾呢?有人看见你和李惊鸿走在一起,岐山剑派请我刀门派人调解,迫于压力我把他叫去了。他人呢?”
沈冰钰答道:“废了,不知道死哪儿了。”
“废了!”沈译惊得坐起,“怎么废的?你们干了什么?!”
沈冰钰答道:“他挡我路,就把他武功废了,场面很乱,估计是死了。”
“你!”沈译被气得将入腹的茶水又吐了出来,捂住心口不停咳嗽,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幸好有人搀扶着他慢慢坐下。
指她的老者骂道:“沈冰钰,你竟敢谋害亲夫!看来外面说的没错,你这个魔女水性杨花,和外人纠缠不清毁我沈家清誉,甚至丧心病狂去害自己未来夫婿的性命,真是红颜祸水,好狠毒啊!”
暴躁的老者怒道:“还跟这魔女废什么话!直接把她浸猪笼,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什么叫天道人伦!”
平和的老者劝道:“小钰啊,这件事你今天必须讲清楚,不然毁的可不止是你自己的名声。切莫逞一时口舌之快,让你以及沈家沦为千古笑柄啊。”
沈冰钰斜斜地看了他们一眼,满是不屑,冷笑道:“这一年来,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明明与世无争,实诚待人,却还是会被指指点点;有些人嘴很臭,伤人无数天下无敌,遗害万年。”
几位老者对她讲的话不知所云。
沈冰钰又道:“我还懂得了一个道理——这种人,最怕遇到脾气暴、动手不动口的。”
三位老者异口同声:“你要造反?”
容不得他们放言评头论足,沈冰钰直接飞起一拳打在了平和的老者身上,刹那间倾雪出鞘即斩取了暴躁的老者的舌头,最后降霜一划卸了指她的老者的胳膊。
三位老者,一个抱腹跪地满头大汗;一个失舌无言满口鲜血;一个独臂倒地鬼哭狼嚎。真是一副壮观的景象,强烈的血味让人倒胃。
双刀回鞘,她补刀道:“在我面前,容不得你们置喙。你们一个个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指责我?你们不过是仗着自己辈分高虚混个长老的名头罢了,莫说你们口中的魔头酒鬼,就是丐帮的鲁齐长老都能轻松收拾你们三个。成天抱怨我刀门颓败是因为没有人问鼎刀仙,刀剑阁也没有剑仙,不照样兴盛吗!说到底刀门颓败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家,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成刀仙,而是因为养了你们这帮混吃等死叽叽喳喳的废物!你们笑那姓赵的醉生梦死,你们不也一事无成,成天只会说三道四吗?!”
沈译费力站起,道:“钰儿,他们可是你的叔伯!”
沈冰钰道:“叔伯?这群废物不配留在我安岭刀门。”
沈译道:“那你到底要怎样?”
沈冰钰道:“不怎样。爹您想沈家出刀仙、复兴刀门不需要女婿,有我就够了,我来做下一任门主。”
沈译惊道:“你?你一个女儿家做门主?”
沈冰钰道:“不行吗?我记得门内没有那条规矩说女子不能当门主的。”
沈译道:“未有先例,闻所未闻。”
沈冰钰道:“既然规矩没有说不可以,那就是可以。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没做,总要有人当第一个。所谓先例,不也是第一个做出尝试的人吗?不是女儿口气大,两年之内,我成刀仙。”
平和的老者不再平和,咆哮道:“来人,把这魔女拿下!”校场上的一百名弟子随即一拥而上。
沈冰钰神色淡然,挥刀长舞,卷起千层飞雪,向人群直拍而去。大雪倾落,四周白茫一片,她趁机飞身穿入人群,用刀背将这群人一个个放倒。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安岭刀门百名精锐弟子尽数倒下。
沈冰钰收刀道:“就这点儿程度?哼,要是实战早就全军覆没了!以后他们由我亲自训练,爹您年纪大了,就歇一歇吧。”
沈译看得目瞪口呆,他一生都不曾见过如此凌厉又灵动的双刀,一般人练个十好几年也难以达到,他觉得沈冰钰或许真的可以成刀仙。于是,沈译就真的把这百来号人交给沈冰钰了。
起初,各位长老反对之声四起,要求沈译严惩沈冰钰,以昭天理。安岭刀门是由好几个修刀的家族组成的门派,沈家一家独大坐镇安岭,其它几个家族驻扎在刀门在各地的分部。沈家这一辈只有沈冰钰一个女娃,没了她,其它几个家族就有机会取代沈家当了百年的刀门之主,所以它们也随声附和,推波助澜。沈译一直在试图强压他们的势力,但他压得越强,反弹就越厉害。最后,几位沈家长老联合各家家主攻上安岭,一千多号人浩浩荡荡,把沈译吓到了病床上。
门主卧床不起,安岭几乎被破无疑。谁都没想到,沈冰钰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孤身双刀守在西侧山道,硬生生把数百号人卡在山脚,几位家主想攻上安岭却寸步难前。不仅如此,由她亲手调教的百名弟子训练有素,在东侧山道把近千名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这场原本胜负悬殊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这一战,让沈冰钰一战成名,以百人胜千人之举为人传颂,一扫先前“魔女害世”的言论,所闻皆是一片赞叹,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刀门振兴之望”、“未来刀仙”。
沈译终于放心了,沈冰钰的确可以接任刀门,她将来一定会是个称职而强大的领袖,可以挽回刀门的颓败之势。所以他便把门主之位传给了沈冰钰,了无牵挂,撒手人寰。
上位后,沈冰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隐患,参与谋反的几位长老家主被她亲自斩首示众,他们的家族也全部被驱逐,沈家彻底执掌刀门。随后,她把家族中混吃等死的长老叔伯全部扫地出门,废除了安岭刀门不收外姓弟子的规矩,不少崇拜她的人不远万里闻声赶来。由沈冰钰亲自把关,挑选根骨好的收作门生,然后把大家带来孝敬“她老人家”的东西全部收纳。
不久后,这些根骨好的弟子刀术有成,她又在山下开设了一个“外门”。外门弟子几乎都是各种大世家、大官家的孩子,收了他们并严格训练,这些家伙进去时再荒淫无用,出来后也个个都有模有样。就这样,大人们满意了,刀门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势力不断扩大,直逼刀剑阁。沈冰钰就此被称作传奇,不像段昌离一共只收了三个弟子,个个武功稀松平常,饭桶无用。
刀剑阁依附权贵,一般把有家室有背景的弟子收作内门,与安岭刀门恰恰相反,例如罗安和苏清眠。
安岭刀门的颂德表上,“沈冰钰”三个大字下有四副图景:“历练”、“回门”、“平叛”、“纳才”。
十年后,安岭刀门,朝。
赵天乾吩咐道:“待会儿我想办法弄一场雪崩,你们就趁火打劫把刀剑阁的人马拦住,明白吗?”
萧银月、罗箐一干人等:“明白。”
他们此时正在东侧的山道上。
虞紫苏问道:“大师兄,西侧的山道你安排好了吗?”
萧银月答道:“安排好了,小薛守着,他的本事你知道。”
虞紫苏舒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萧银月嘱咐道:“待会儿开打,小心点,别受伤。”
虞紫苏神情柔媚,贴着萧银月耳朵轻声道:“你关心我呀?”
萧银月一时间慌了神,急忙解释道:“你是我师妹,我身为大师兄必须要保证大家的安全!”
虞紫苏怪声怪气:“哦?那就算是这样吧,你也小心点。”
萧银月脸红道:“哦。”
赵天乾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自言自语:“徒弟跟师父一个样,都喜欢当着我的面送秋波。”赵天乾的笑容突然消失,“如果她还在,李兄的孩子估计也快十岁了吧。”
罗箐道:“她?可是前辈讲的那位小桃姑娘?”
赵天乾沉默一阵,低声道:“她是我害死的。”
罗箐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气氛异常沉重。
“罢了罢了,都是些前尘往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怎么回想也没用。”赵天乾呡了口酒,“孩儿们,我先上去了。”
萧银月抱拳道:“前辈当心。”
赵天乾身姿潇洒,提壶长饮,径直上山去了。
李惊鸿、小桃、沈冰钰和赵天乾,四人曾奔走四方同游江湖,快意潇洒。但美好的东西总如掌间细沙,握不住也留不得,至于那些昔日无比留恋的岁月遗留下的仇怨,也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
赵天乾永远忘不了那段随心所欲的时光,欢声笑语的四人闯荡江湖,随心而动,惩恶扬善。
“有些东西,注定流逝;有些遗憾,遗憾一生;有些过错,终要面对……”赵天乾口中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