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度过了数不尽的年华,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们忘了亲兄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花开叶落,他们各自流浪在山间,再相遇也不过是几相争吵,就像所有的妖怪一般,失去了互相的羁绊,留下的只有孤独的自我。
……
老者依然静坐在乱石堆旁,避寒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静望着这一风景。
“你大哥对那个老头还真是情有独钟啊。”我说。
“嗯……”避暑说。
“奇怪?他在干嘛?!”
老者突然站了起来,弯下身用手刨开泥土。
“过来吧,我知道你就在那里。”老者说。
避寒从大石块后面出来。
“多少次了呢?……”老者眯起眼睛思考,“好几次了吧,好几次你都躲在我后面,为什么呢?”
“……”
“与其在那里傻站着不如帮帮我这把老骨头吧。”老者说,“帮我把这地挖开,原本就是一片乱石堆,现在又积了一层泥土,真是相当麻烦啊。”
避寒过去,低头盯着老头脚下的土地。
“犀牛先生,如果你用眼神就可以挖土,那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练?”老头说。
“下面有什么?”避寒问道。
“唔……下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你想知道的话就帮我挖吧。”老头说。
避寒皱了皱眉头,看了老头一眼,老头的表情奇怪地拧在了一起。
“挖……不挖……”避寒自语,“挖了会显得我很没面子,不挖又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算了,我看你还是别挖了,还是让我这个糟老头自己来吧。”老者说。
“为什么不让我挖?”避寒问。
“走开走开,就不让你挖!”老者挤开避寒说。
“不让我挖,那我偏挖!”避寒说着蹲下身开始像土拨鼠一样挖土。
泥土在避寒强健有力的蹄子下很快就被刨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不错。”老者点头道。
“下面什么都没有啊!你骗我!”
“谁骗你了?!我早就跟你说什么都没有了。”老者说。
“那你总是坐在这里干嘛,就因为下面埋着一群死人么?”避寒说。
“死人死人,活人有何尝不是死人……”老者说,“接下来……欸?别走啊!”
“又想干嘛?!”避寒问道。
“接下来……你就把我埋进去吧……”老者说。
“原来你是土地公啊!”避寒大惊道。
“是啊是啊,你把我埋了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老者说。
“你不会又骗我吧?!”避寒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老者说。
“……”
“来吧。”老者爬进了坑里。
可是我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土地公啊。
避寒活动了一下筋骨,正要开始行动……
不勒个是吧!
“使不得使不得!”我立刻上前阻止道。
“你怎么在这里?”避寒问道。
“我怎么在这里不是重点,但我知道这个老头一定是在骗人,你想啊,不会钻地的土地公,这算哪门子土地公啊!”我说。
避寒抬起头想了想,“有道理。可是不对啊,那我把他埋了他不就死了么?”
说完避寒低头看着躺在坑里的老者,“起床啦起床啦!”
“怎么又不埋了?”老者问道,“说话可要算话呀!”
“去去去!是你先骗我的!”避寒说。
老者又爬了起来,他捶捶背,摇头又叹气,“你们这些魔物啊,真是一点也靠不住……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他又住着拐杖走了。
……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身为一只魔物,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个老人追寻的是什么,可能他最多还有十年的寿命,也有可能他明天就会死亡,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摆脱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不断衰老的悲哀,可能他明白在最后一段年光里他都无法在获得什么,所以他宁愿死在亲人逝去的土地里。至少这是他能在有生之年唯一能够自己决定的事情。
生与死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人惧怕死亡是因为他在尘世间还有牵绊,但是当所有的牵绊逝去后,当岁月的黄沙席卷后只剩一具躯壳,当不再得到也不再失去,生与死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区别。
妖怪无法明白这一点,妖怪还得忍受几百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时光……
直到岁月尽头,连时光都开始老去,妖怪依然独自坐在废墟里,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在这段望不穿的旅程中,西天也不过是一个界点,它在那里,却不是我想要抵达的边界。
……
老人的突然死亡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人类有一个奇怪的死亡方式——心脏衰竭。
老人躺在荒野,避寒最后把他葬在了他挖的坑里。
人类真是很脆弱,说死,一不小心,他就真的死了……
“辛辛苦苦挖的坑,结果又填了,亏大了!”避寒说。
“唔……”避暑看上去很惆怅。
“老二,为何你看上去如此惆怅?”我问。
“因为这山下又多了一个死人。”避暑说。
“那也不关你的事啊!”我说。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是妖怪也并不是没有感情不是么,我出生生长在这山,很多生命却被这山夺去,或者死在山下。妖怪的感情迟早会被时光磨砺干净,但是至少现在我还明白‘悲伤’是一种什么感觉。”避暑说。
我拍了拍避暑的肩表示赞赏。
“老大你去哪儿?”就在我们谈话之间,避寒早就静悄悄地走了一段路。
“回山上。”避寒说。
“回山上你住哪儿?”我问。
“切,你真搞笑,妖怪难道还会稀罕一个住的地方么,有没有都一样。”避寒说。
“哦,有道理……”
避寒说着走远了。
“老二你呢,你不是说你要离开这里么?”我问。
“离开也好,留下也罢,我现在明白了,这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因为从成为妖的那一刻起,妖便失去了归宿,无论在哪儿,我们一直都在流浪。”避暑说。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避暑扭过头离开。
“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隔阂’开始的地方。”避暑说。
……
山顶,玄英洞外,倒下的树木挡在洞口前,石壁破裂,落了一地碎石,洞口完全被覆盖了。
避寒坐在洞口前。
“你怎么也来了?”他回过头问避暑。
避暑没有说话,他弯下腰。“嘭”的一声,他一头撞在石壁上,满头鲜血。
“哇!你干嘛?!想吓死人啊!”避寒大叫。
“重新打开这洞口。”避暑说,“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
“即便打开了也……”
“……以前的事情值得那么在意吗?大家明知道说的都是气话……”
嘭!
“但是……”
“你还记得老三说的话吗?他说他把石屋造好后就请我们喝酒。”
“他其实是想刺激我们吧。”
“一起喝酒……”避暑说,又向着石壁撞去。
避寒没有说话,也弯下了身子,两只犀牛不断撞击着被堵塞的洞口。
从始至终,我们都在他们身后看着,沉默不语。
洞口又重新见到了阳光,但是避寒、避暑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洞内的风景,而是躺在洞口内伤痕累累的另一只犀牛——避尘。
“老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避尘睁开眼,“你们来了,这个洞……其实不止一个入口……这山的对面还有一个……我本想在这里把这洞撞开却没想到……”
避尘说着又失去了意识。
洞口深处出现了一双血红的双眼,他往上一跃,一下就冲破了石层,站立在云层之上。
他左右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往山下望去,突然有什么抓住了他的目光,他一翻身冲了下去。
“又是他!”小白道。
山下顿时一片混乱,尘硝四起。
“哎哟妈呀,吓死我了,怎么回事啊?!”正在山下打盹的小钻风一下子惊起。
一束金光落在土地上,砸在巨灵旁边。
“上次因为天色大变被你溜了,这次还不看俺杀了你?!”他道。
巨灵拭了拭额头,扔掉了泥铲,他举起手示意村民们不要过来。
“原来你还在这里,我还在发愁怎么回去向老板交差呢,你没走真是太好了。”巨灵说。
“你爷爷俺怎么会跑?爷爷俺不过是在山上睡了一觉,现在就来取你性命!”他说着又挥起了巨棒。
小钻风一看形势不妙马上溜了。
“我这就把你捉回天宫!”巨灵说道,身上一圈光芒闪现,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像山一样巨大。
“凭你?!”他说。
“你以为还是五百年前么?不一样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凭我一个足矣!”
“放肆!”他怒喊一声驾起了腾雾,直达巨灵的头顶。
嘭!铁与钢的碰撞擦出了四散的火花。
……
待到扬起的烟硝散去,我们看到倒在地上的巨灵,杀气腾腾的猴子早已不知去向了何方,这一战前后也不过三分钟而已。
“痛痛痛……”巨灵嚷嚷道。
“你怎么还没死?”小白问。
“装死懂么?!我早就知道我打不过他了,老板派我下来也不是为了捉那猴子,不过派头还是要装一下……轻一点……痛痛痛……他真的不是孙悟空?”
“不是。”我说。
“你怎么知道?”巨灵问。
“那猴子自己说的,我大师兄……”
“什么?”
“孙悟空不是去西天取经了么,他怎么会是孙悟空呢?这一点妖怪们都知道啊哈哈哈!——”
“那他是谁?真奇怪……我要回去向老板汇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