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这里是哪儿？
清凉的感觉在我的肌肤上散开，耳边有声音在回响，像是什么在咆哮，是风？是雨？还是翻滚挤压的云层？
我睁开了双眼。
不，都不是，是翻腾的水浪。
头痛……
浪花打在我的脚边，我收回了双腿，这里只有一块礁石，我坐在上面，周围是翻腾的大江，犹如流沙一般，像是要把在他之上的一切都吸食进去，下沉……下沉……
但是我没有下沉，礁石稳固地立在水面上。
头痛……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水面上不时有泥沙翻滚出来，那些汹涌的波涛打在礁石上，我不由地蜷缩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害怕么？
但是我没有心情去思考害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我的头实在是太痛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额头，红色的——是血。
血滴滴在礁石上，顺着裂缝蔓延进江水，红色的血花散开，和江水合二为一。裂缝，这是一条崭新的裂缝，什么东西那么硬，能把这块礁石撞出这么大一条缝？
我摸了摸头，痛……
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一定是我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撞在这块礁石上了。
头痛欲裂……
“此次下凡你要去等一个人……”隐隐约约想起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
等人？等谁？
那就等吧……
任凭风浪吹打，任凭江流咆哮，我一直在等。
“你们看你们看！石头上坐着一个怪东西欸！”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真的欸！这是河童！”另一个孩子的声音。
“河童？他怎么不动呢？”
“不会是死了吧？！”
“看上去没死啊！”
“试试看就知道了。”小孩捡起了一块石头。
啪！
咚！
石头砸在我脸上，然后掉入了江中。
“你们看，他没动！”
“动了动了，他眼睛眨了一下。”
“眨了一下不算！”
“嘿嘿嘿！河童河童！他没反应啊！”
“没意思没意思，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好啊！”
“走喽！”
“走喽走喽！”
“老公你看！他还在这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看到了看到了！管他呢！收网了收网了！”是个男子。
“才那么点……”
“不错了不错了，这江也就这样了，回去吧！”
“嗯！”
“老伴儿啊，等等我。”是一个婆婆的声音。
“知道啦知道啦，你这把老骨头……”
“你还不是一样？嗯？这河童怎么还在这里？”
“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吧，像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随他呢，二狗子的墓是在前面吧？”
“是啊，你别磨蹭了，还要赶回去吃饭呢。”
“爸爸！你看！这是什么？！好像是河童欸！”
“别看！这东西不吉利……靠！今天又没打到鱼！”
“唔……”
“这地方还真是呆不下去了！”
“我想吃肉！”
“吃你个大头鬼！回家喝稀饭吧！”
“哎呦走不动了，我歇会儿。”
“喝口水吧，我们要在天黑前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
“嗯。”
“这地方还真是活不下去了。”
“哥，你看！”
“别看！听说那东西不吉利，早点赶路吧，我背你。”
“嗯！”
不再有人经过。
我到底等了多久呢？不记得了……
三百年，你在这里已经呆了三百年了。
谁？是谁在说话？
你为什么不动呢？
是在问我么？
“我在等人。”我说。
等了那么久你不感到孤独吗？
“孤独，不会啊，有那些人陪我。”
有谁？
“有……是啊，他们都走光了，没人了，有点……”
除了人之外你就没看到别的生灵吗？
“别的？”
当心！
咔！
咚！
礁石突然断裂，我陷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像是一片随风飘动的叶子。
我想起来我不会游泳。
你会死的，他说。
死？那可太糟糕了，我还没等到那个人呢。我是想这么说的，可是我开不了口，江水不断地灌进我的肠胃。
挣脱我，或者和我融合，不然你会死，那你就等不到那个人了。
奇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我体内，我自然知道你的心神。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开始下沉，三百年后，终于，我被流沙吸入了江底。
脖子里有点痒，我感觉有谁顶了我一下。
“你怎么不动？”是一个听上去很灵巧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一条灰色的影子在我周围流动，像是一股丝绸。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一条鲤鱼，你连这都没见过么？”
“……”
“你怎么不动？”鲤鱼问。
“我不会游泳。”我说。
“哇塞，不会游泳都不死，你可以啊。”鲤鱼说。
“……”
“我来教你游泳吧，快甩动你的尾巴！”
“我没有尾巴。”
“那就甩你的腿，随便什么都可以啦。”
“……”
“你笨死啦！”
“……”
“然后张开你的嘴，呼吸。”
我张开嘴却呛了几口水。
“笨死啦笨死啦！”
“……”
挣脱我，或者和我融合。脑子里又想起了这句话，我感觉到水在流动，我和大江一起流动，和流沙一起……
“虽然姿势丑了点，不过勉勉强强还算可以吧。”
……
鱼，虾，蟹，螺，贝，水草……
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的一切。
“你这个大块头躲在石头底下干什么？下面没什么东西啦，快出来！哎呀你怎么又被水草给绊住啦，笨死啦你！”阿鲤游过来帮我绕开身上的水草。
这种感觉……是愉悦么？
……
“阿鲤，你一直在游水，这是要游去哪儿？”我问。
“我要找到龙门，跃过它我就能变成龙了！”
“你知道龙门在那儿么？”
“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找到它的。”
“可是你都不知道它在哪儿？”
“要你管？！反正我是一定要找到它的！”阿鲤说，“你自己不还是一样？连自己在等谁都不知道！”
“阿鲤啊阿鲤，都几年了，游来游去，你还是在这条江里打转，唉。”
“你不还是一样也没等到那个人？！”
“不一样啊，只要我等在这里，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人迟早会出现的，可是你在这里永远也找不到龙门啊。”
“呸！”
“怎么啦？”
“呸呸！叫你乱说！”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呸呸呸！”
“好吧好吧……”
……
“阿鲤啊，这水底好像越来越浑浊了呢，以前躺在这里还能看到光在从水面上斑斑驳驳地闪烁，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呢。”我仰躺在水底，海草在我身旁摇曳。
“因为人类把垃圾都倾倒在江中，脏东西顺着上游沉浮，最后就沉淀到了我们这里，所以这里也变得越来越黑暗……”阿鲤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阿鲤，你怎么了阿鲤？”不像是以前活泼的阿鲤，不像是以前精神的阿鲤。
“呵……我没事呢，倒是你，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变苍老，你真的跟我们不一样呢。”
“苍老？”原来这就是老去，失去活力，声音变得苍白，眼睛变得无神。
“苍老的尽头就是死亡。”阿鲤说。
“我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但是没办法啊，是生灵都会死的。”
“……”
“我想去找龙门啊大块头，可能死了后就能找到了吧……”
“不能死啊，阿鲤，我会带你去的，我带你去找龙门。”我抱起阿鲤。
“即便你带我找到了那里，我也跳不过去啊，这件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游不离这江河么？”
我摇头。
“因为我游不过上游，水流太湍急了我游不过去。”
“为什么非要往上游游呢，顺着下游不是也可以吗？反正你都不知道龙门在哪儿，真傻。”
“不是啊，如果我连上游都游不过去，我还怎么找到龙门呢？龙门一直是在最遥远最艰难的江流处，这还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大个子，现在我告诉了你，我觉得，龙门啊，可能不在水流动的地方，可能就是在这里……”阿鲤用尾巴点了点我的胸脯，“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遥远最艰难的，我不离开这里，是因为啊……是因为你在这里，我认识你的那会儿，正好是我第九十九次冲刺上游失败的那会儿，我在想你怎么这么奇怪，以前在水底看到你坐在石头上，我还以为你是座石像呢，不说话，也不动，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我在想，如果我走了，你是不是也不会走，一直一个人留在这里，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人……”
“别说了阿鲤，我会带你找到龙门的，你跳不过去，我就背你过去，你变成了龙，你就不会死了……”
“傻瓜，你不能带我离开的，带我走你就等不到那人了，我的寿命只有那么几十年，可是你不一样啊，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等到这条流沙河都干涸了，你可能还没死呢。只是孤独是可怕的，我可能一辈子也变不成一条龙呢，即便变成龙飞上了天，我可能也无人相伴，死其实不可怕呢，至少在有生之年能够和你相伴，我很满足了，只是大块头，你的路要比我艰难得多……”
“别说了阿鲤，你看，这里就是上游了，我会带你翻过去的！”
“放我下来吧，我要自己游过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还是由我自己来吧……”阿鲤用仅剩的力气从我手上挣脱而出，“我走了啊大块头，不过我走之后你可不能一个人，流沙河里还有其他生命，你可以跟他们做朋友啊，可能对你来说这要忍受数不清的分离，但是不要因为这样就关闭了这里……”
阿鲤用尾巴点了点我的胸，“这条流沙河正在变得越来越浑浊，这样下去，所有的鱼类都会离开这里的，或者死去，你能守护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大块头。”
阿鲤蹦了一下，淹没在白色的波涛之中消去了踪影。
“阿鲤！阿鲤！”我翻打着波涛寻找。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她走了……
……
很多年以后。
“师傅啊师傅，你又走错方向啦！”
“你怎么知道我走错方向了？”
“废话，你不是要去西天么？你往南走干嘛？”
“谁规定西天一定就在西边了，走！我们这次往北走！”
“喂！”
西天在哪儿？
龙门在哪儿？
我依然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