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课堂上，教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清澈的少年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什么名字？”教授撑了撑厚镜片的眼镜，看了眼背着背包的少年，手中拿起了点名册。“苏东裕。”“苏……哦，没事，你找个位子坐了吧。”教授在点名册上打了个勾，示意苏东裕入座，转而捧起课本又继续讲解理论了。
这堂理论课苏东裕不过听了十几分钟便迎来了下课，他自顾自收拾了拿出来没一会儿的课本，抬脚恰要走，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A三班的苏东裕吗？”他转头，正对上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那女孩儿垂了头，“前两天你不在，陆……陆双夏学长找你，说是谭教授找你有事。”她眼睛直盯着地面，双手不自然地抓着书包。“噢，谢谢。”苏东裕轻轻道了声谢，那个女孩只道“不用谢”便匆匆离开了。
实验楼冷清得像是荒废了一样。苏东裕走在过道上，简直都要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什么凶宅之类的去处。直到他听见一两声玻璃仪器撞到什么的声音，才让他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的。苏东裕加快了脚步，向声音来源的实验室走去。“报告。”突然的一声报告打破了实验室的冷清。“东裕哥哥！”实验室中一声清脆的少女音也乍然响起。苏东裕愣了愣，就感觉一阵冲力扑来，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小零？”“真是有够吵的。”循声望去，黑发墨瞳的有着精致面容的少年身着白色大褂不满地冷哼一声，手托一个培养皿。苏东裕注意到，培养皿重点菌落有着奇特的紫蓝色光芒，但只一瞬。苏东裕揉了揉眼，只当是自己花了眼。“啊，来了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慢悠悠地进了实验室，“没想到凑这么巧，原本以为东裕你还没打算来学校呢……”“谭教授好！”温小零拽着苏东裕的胳膊，笑道。“哦呵呵，小零也来了，那真是凑齐全了。”谭教授撑了撑眼镜。“我看到东裕哥哥回来，就提前来了实验室……谭教授，您找我们是有什么大事儿吗？”温小零粘着苏东裕，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谭教授从一旁拉了把椅子坐了下，“就是……啊，双夏，我忽然记起来有件麻烦事给我忘了，麻烦你去冷冻库清点一下样品。”“哦。”陆双夏淡淡回道，迈开腿便离开了。“这人怎么冷冰冰的……”苏东裕嘀咕着。“你们俩啊，一个是苏教授的儿子，一个是苏、温博士的女儿，我想你们对于研究所一定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你们俩呢，又都是难得的人才……”“谭教授，”苏东裕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淡，“您不会是研究所派来的说客吧。”“谈不上说客，只是……”“承蒙厚爱，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难得的人才。”苏东裕露出一抹嘲讽的神情，“是不是苏家对研究所有过什么冒犯的地方，研究所这么急着要把苏家赶尽杀绝？”“东裕哥哥……”温小零着急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低低地说道，“是我，我之前拜托谭教授争取进研究所的机会的……”
“什么？”苏东裕转头看向温小零。温小零松了手，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温小零！”苏东裕忽然加重了语气。温小零浑身一颤，眼泪一瞬间从眼眶滑落：“我……我……”“你不知道研究所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你想去送死吗？”“可我，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妈妈离开，我什么也做不了！”温小零大声吼道，泪水不受控制地爬满了脸颊。“小零……我只是……”苏东裕想去擦温小零脸上的泪水，却意外地被温小零用手打开：“东裕哥哥就是个懦夫！”她哭着跑出了实验室，头都未回，只剩苏东裕僵僵地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
我只是不想让你也受到那样的伤害。
苏东裕落寞地垂了手，沉默着不再说话。“东裕，我知道你对于研究所一直不满，甚至于有些恨了……”“可笑，你们都知道我，我不知道我自己了吗？”苏东裕眼眶通红，却仍没有看向谭教授。“教授，清点完了。”陆双夏不知何时拿着份记录表回到了实验室，语气依旧冷淡。“苏东裕，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吧。”谭教授叹了口气，只道。苏东裕转身便出了实验室的门。陆双夏余光瞥了一眼苏东裕，手中记录数据的笔却不曾停过：“谭教授，前几天您吩咐的生物培养实验已经完成，要不要过目一下？”“不用了，你做事我放心。”谭教授摆了摆手，起了身，“先保存着吧，我晚些回来再说。”说罢，谭教授只叹了口长气，慢悠悠的确出了实验室。
“子夜。”随着话音落下，实验室原本大开着的门沉闷地关了上。陆双夏项上那枚黑猫吊坠发出了赤金色的光芒，一瞬间，一只黑猫便出现在了他的左肩：“在，双夏大人。”“嗯。”陆双夏只应道。他走向刚取出不久的培养皿，皿中的菌落状的东西散发着幽幽的蓝紫色光：“这是前几天那个人类教授要求培养的东西，我怎么看也不是普通菌落，我想……”“这是述录寄生菌。”黑猫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与其说是菌类，不如说是一种变异生物。”“哦？”陆双夏看着手中的培养皿，“这东西有什么用？”“制造猎人。”“制造猎人……怎么制造？”“就现在的科技来讲，寄生这些生物进入人体的方法很多，显微注射或者菌种转化都可以达成目的……甚至于体表接触，只是感染成功率的问题而已。”肩上的黑猫忽然跃到地上，一瞬间变为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女。她用手指碰了一下皿中的菌落，它们在她的指尖散发着微弱的光。“你……”“不过这种东西只对人类有感染作用，对魔族以及我们神族来说，和尘埃是一样的存在。”她樱桃般的唇瓣一开一合，指尖忽然冒出一缕赤金色的火焰将菌落烧尽。“人有七种述录，视、听、嗅、味、触、直、超能。然而第七述录并非人人都能够通过先天基因表达出来，这种述录菌便是将第七述录表达出来的工具。这种感染被研究所的人称为‘核心寄生’，只是这些述录菌的寄生活动有可能在两个场地进行，一个是碱基，一个是肽键。感染后述录菌寄生活动在碱基进行的，被称作‘异核者’，也就是我们惯常所称的猎人；而另一种被称为‘假异核者’，能够勉强称为猎人，只不过……”“只不过什么？”陆双夏看向黑衣少女，手中的培养有述录寄生菌的培养皿又再次被密封好。“成为猎人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异核者们，从理论上说，他们的遗传物质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第七述录能力是相对稳定的，但仍然有限制，据研究所的经验报告显示，异核者一旦单次猎魔超过五十只，DNA双链结构便会变得极其不稳定，存在因此崩溃断裂的风险，从而导致猎人死亡。”说到这里，黑猫变回了原先的模样，轻轻一跃，上了少年的肩头，“而假异核者在能力时期，总共能猎魔五十只左右，然后第七述录能力表达代谢完毕，回归成为一个普通人。”“这么说来，岂不是假异核者更加安全，可以功成身退？”陆双夏把培养皿放入低温储藏箱中，慢悠悠地说道。
“不，人类是一种过于自信的生物。那些假异核者往往丧失能力而不自知，待上了猎魔场才反应过来，早已为时过晚。”黑猫冷漠道，“所以牺牲在猎魔场上的猎人大多是假异核者。”实验室的门轻轻关上。“你上次说的那个猎人，算哪个？”“异核者。”黑猫说罢，瞬间消失不见。
陆双夏微微回头，看见不远处苏东裕站在原地。“你在和谁说话？”苏东裕忽然开口道。“自言自语。”陆双夏冷冷道。“我看见……”“嗯？看见什么？”陆双夏玩味似的看了眼苏东裕。“可能是我眼花。”苏东裕只道。陆双夏却看出他满眼的怀疑。“你回来做什么。”陆双夏话锋一转，道。“我找……谭教授……道个歉。”苏东裕垂了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道歉的。”陆双夏走过他身边，“研究所这种地方，本来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况且你的顾虑也没错，在魔族面前，人类只是蝼蚁，不堪一击。”苏东裕仿佛听见陆双夏轻蔑的笑，“你还算识趣。”苏东裕转过身，看着陆双夏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你不是研究所的人？”
“研究所？”这次苏东裕真切地听到了陆双夏不屑的笑声，“我可不对这种无聊透顶的过家家感兴趣。”陆双夏微微侧头，窗子渗进来的一束阳光打在他仿佛精心雕琢过的侧脸上。苏东裕仅是一眨眼，眼前那个人影便不见了，没有一丝声响，亦没有一丝痕迹，只剩下被阳光照射后再空中漂浮着不停流转的浮尘。
实验楼已然是没有其他人了，身后便是一条幽暗的过道，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于安静，苏东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不再多作停留，便匆匆走到楼梯口下了楼梯。幽暗的过道中模糊的人影闪动了几下，忽而清晰起来：“子夜。”“在，双夏大人。”“你没察觉到有人类在么？”“抱歉，我没有察觉……”肩上的黑猫低了头。“啧，若单单只有你没有察觉，可以说是一时大意，可我竟也没有察觉……”陆双夏眯起了眼，“或许我也凑巧大意了吧。”携猫的少年身影逐渐模糊，隐没在幽暗的过道中。
苏东裕几乎是一路飞奔回教学楼的，但直到他在教学楼底驻足，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跑得这么急。他撑着双膝大口喘着气，而后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稍稍平稳下了呼吸。
待他坐到了自习室中，面对着面前一片空白的论文纸，心里却忽然浮现出陆双夏手中那个盛有散发着蓝紫色光芒的菌种的培养皿。他总觉得哪里奇怪，准确的说，是哪里都奇怪。他明明看见一只黑猫坐在陆双夏的肩头，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却是什么也没有。陆双夏两次冷哼式的笑，他一想起来就冒鸡皮疙瘩。“他好像很不屑于研究所，可是照理来说，一般这种学生不都是因为想去研究所才在谭教授身边求学的吗……”他只觉得头痛，在空白的论文纸上胡乱划着，直到论文纸被划得一塌糊涂，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我睡眠不足，出现幻觉了……”他最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叶彬彬彬彬，小彬彬……呃……”当卞君风如此这般骚气地喊着叶彬，以一种舞蹈家翩翩起舞的姿态来到这个坐在床铺上抱着牛津英汉大辞典的长相可以算得上非常只能的少年身边，却被这个少年一本辞典挡了回来：“干嘛？”“好不容易有个完整的下午，出去打篮球呗。”卞君风抱着篮球笑嘻嘻地凑了上来。“没空！”叶彬推开他凑上来的脸，视线始终没从手上的大辞典中移开。“难怪你一直发育不良……”卞君风嘟囔了一声，抱着篮球就往外走，没想到却忽然遭受一记重创，直至向前扑去：“我的妈呀……”“卞君风，老子要说多少遍老子的外貌停在了老子通过炼神式的时候，不是发育不良，啊？！”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下了床，捡起掉落在卞君风身旁的大辞典，吹了吹灰。“我……错了……”卞君风只觉得后脑勺生疼，捂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欲哭无泪。“你知道错了？”“知道了……”“还乱不乱说话？”“不了……”“嘁……”叶彬抱着大辞典，重上了床，“你就天天打篮球去吧你，天天翘课还让老子帮你去点名，你学分不要想挂科重修留级拉倒，老子还是要读书学习的！”说罢，便一声不吭，卞君风微微侧耳，只听叶彬在咕咕囔囔地念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念那本厚到不行的辞典。风从窗缝挤进宿舍，微微晃动叶彬右耳上的蝴蝶耳坠。卞君风爬起身，就听叶彬的声音乍然升起：“卞君风。”卞君风惊得木木地转过身：“在在在。”“你可知错？”
卞君风一慌，忙不迭丢了怀里的篮球，扑上前就扯住叶彬的衣服，哭丧着脸：“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就去背单词过四六级顺便过个托福雅思您看成吗呜呜呜。”“老子说的不是这事儿！”叶彬嫌弃地推开卞君风。“哈？那什么事儿？”“第五城区……可没看见……”“你监视我？”卞君风一惊，转而又恬不知耻地凑了上去，“叶彬彬彬彬……小彬彬……那不是有人狩猎了嘛……”“嗝屁！老子跟你说，三万足够三只魔灵全部字化，你以为魔灵被猎杀干净了吗？三万人无一幸免，无一幸免！你动一动脑子！这又有一只魔鬼了，你个榆木脑袋！”叶彬一脚踹开卞君风，转而道，“花鱼。”只见叶彬那个蝴蝶形的耳坠发出一丝宝蓝色的光，忽而，一只蓝绿色的凤尾蝶模样的蝴蝶便出现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在，彬大人。”一个空灵的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灌入卞君风的耳。“你给这白痴讲讲我们的损失。”“是。”那只蓝绿色的蝶忽而化作了一个蓝发翠瞳的长发少年，他眼中透出一丝光芒，卞君风眼前便出现了一张滚动的数据表。“综合分析已有魂字魔鬼约十二只，这个数字已经是最低估计值。一只血字魔鬼复生需五十只魂字魔鬼互相吞并；一只魂字魔鬼需血字魔灵食人一万字化——倘若血字魔鬼复生，则需人口约五十万，保守估计加上被猎杀魔灵未成功字化者所食人数，则人口伤亡量将会达到七十万。”“七十万……”卞君风猛然一怔。“一只魂字魔鬼的诞生，便加快了血字魔鬼的复生，血字魔鬼的复生带来的损失……”“够了够了。”卞君风打断了白袍少年的分析。“那就够了。”叶彬道。花鱼得令，收回了分析影像。卞君风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这是要玩儿死我啊，叶彬。”“玩儿死你？趁现在血字魔灵单次出现只数少，能解决一只是一只，最好不要给他们留下复生魔鬼的机会。”叶彬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如果魔鬼复生召出大量的血字魔灵，让你一次猎杀个四五十只，那才是要玩儿死你，到时候老子都救不了你。”叶彬重捧起大辞典。那个白袍少年逐渐隐去，转而消失不见。
“你不是说，除了你，还有一个壬字神吗？”卞君风躺在地上，不情不愿地哼哼道。“那家伙啊，”叶彬翻了页辞典，“老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话说回来，你们神族为什么对猎魔这么上心？”卞君风坐了起来，看向床上那个小小的影子。“说来话长。”“那你就长话短说！”卞君风不以为然，只催促道。“长话短说就是咱和魔族闹矛盾，看不惯所以要灭了它。”叶彬白了他一眼，只道。
“你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你烦不烦，老子今天十页单词都没看完！”叶彬一本辞典砸了过去，正中卞君风脑门。“我说你小小年纪别这么暴力行不行？”卞君风扶着脑袋重新坐了起来。“老子可是你太太太太太……太爷爷那辈的。”叶彬抬手，那本辞典便随一阵风重回了他手中。“算了算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说吧。”卞君风摆摆手，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床上，“跟你一个书呆子完全说不了什么。”
叶彬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沉默，许久，缓缓道：“对于壬字神来说，神族的身份有时候伴随着一段又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不是不想和你解释，只是我还没有勇气重新面对当年的事。”风撩起他的蝴蝶耳坠微微荡了荡，“人类总以为神无所不能，不知疲倦与忧愁，享尽荣华富贵，长生不老……可不是这样的，神族也不过是一个族群，一个族群该面临的东西，神族也会面临”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做一个人类真的太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博得神籍呢？”
卞君风愣住了，他看见叶彬双手紧攥着辞典的薄书页，那书页因为这样的用力变得有些许皱了。一些晶晶亮的东西一颗又一颗地砸在书页上，破碎成尘埃飞散在空中。
“叶彬……”卞君风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叶彬紧攥着书页的手却倏地松了，又轻轻翻过一页：“壬字神，千万一，炼神式，诛敌亲；姊妹灭，兄弟尽，乃成神，失万亲。”他轻轻吐出这二十四字，重重叹了口气。
“卞君风，”叶彬抬起头，看向他，脸上仍有依稀的泪痕，“壬字神，是比魔鬼还要残忍的存在。”卞君风木讷地看向叶彬：“你没……不是……”
“当年，我灭敌八千万，诛亲四百三。”叶彬淡淡道。
不知为何，卞君风觉得这样的叶彬好陌生。
或者说，身为壬字神的叶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