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领了冯文辉真奔洪府,是洪夫人出来接待的,说凌森与洪啸天一大清早就带着军兵们城外拉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金凤与洪夫人没寒喧上两句,见冯文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担心他反悔,便抽身过来陪着他。
“森哥晚上回,时间还早,我们花园喝茶,一边叙叙一边等他吧?”金凤笑吟吟对冯文辉说,端起茶递杯给他,然后,自顾往花园走去。眼角见小武一副担心模样欲跟上来,偷偷地,冲他摆了摆手。
用人不疑,这仍是凌森说的!有时候静下心来,撇开恩怨仇恕,她不得不承认,凌森,在一直感觉如沙漏般绵延而又晦涩的日子里,教会了她,很多东西。有时,是无心;但更多,却是有意。这些知识与技能、甚至还有生存哲理,与曾经所受的传统教育迥然相异,却,庇护着她在这个混杂着暴力与血腥的****时代,渐渐,坚韧、睿智。
金凤没有延续先前游说冯文辉倒戈的大道理。她与这帮儿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清楚地知道他们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铁血心志,看上去冷硬,其实,最奈不过,柔情的侵蚀。
如同,凌森……。
想到凌森,她笑起来。顺手撸下几粒花园里桂树上的桂花,分洒在她与冯文辉的茶杯里,然后,就着大青石凳坐下,紧了紧身上的大披肩,娓娓与他追述曾经共同拥有的岁月。
总是她说得多,捡着他在她身边时、哪怕最细微的关切,慢慢聊,慢慢看他的神情随了回忆放松、再放松。
“……你虽然是仇敬丹派过来的,可是,我从未把你当别家人相待,……有时想到你把我的事告诉仇敬丹,心里免不了,还是会有些难过......。可是,我知道,十五那晚,若不是你,我们跑不掉……。文辉,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金凤没有兄长,从今以后,你就是金凤的亲哥哥。仇敬丹心胸狭窄,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岂是可以长相追随的明主?我们一起,忘记过往种种已不复存在的苦难、屈辱、甚至铭心爱恋,珍惜眼前,珍惜年轻和前程,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学这词儿,为自己、为活着的亲人,拼打出一个美好的将来……。”
一番情义并茂、有理有利的话,她说得,连自己的血都热了。
冯文辉脸上的神情由钢转肃,由肃变红。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眉间谈不上很大的变化,但是,手中的茶杯里,却激出了叠叠涟漪。金凤心下一松,这才有些确定,自己是真的说服了他。正要聊聊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只见冯文辉目光落在她身后,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凌……凌帮主。”
蓦然转身,凌森负手桂树丛中,一身戎装,仆仆风尘满面,却是不掩半分俊拔。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金凤张口结舌。
凌森含笑未答,他迈步上前,双手握住冯文辉的肩:“刚一回来就听小武说了,很好,很好!飞龙帮十一个结义兄弟,散断到现在,的确应该续延上了。文辉,今年实岁多大?”
“二十三”冯文辉讷讷回答。
“二十三,肖蛇?那只比利生小一岁咧。”凌森拍着他的肩,“我就先叫你一声‘老六’了!至于帮中规矩和仪式,在外从权,等回去再铺派不迟。”
“凌帮主……。”冯文辉满脸震动。
“还叫凌帮主?”金凤笑吟吟打断他的话,端了茶杯起身,“恭喜六哥!金凤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她站至凌森身侧,举高茶杯,抿下一口。凌森的手臂越肩揽她入怀,怦然心慌,当了冯文辉的面,又不便挣脱,只得,强作镇定地与他二人谈笑成一片。
只是,到吃晚饭时间时,瞅着随后过来的洪啸天夫妇、以及小武看她与凌森的眼神越来越暧昧,甚至冯文辉也以“大嫂”相称,顿感不妙,便藉口明日有晨课欲早早告辞。心理上,似乎相处时间越少,大家的误会,也才越小。
她若走,小武自然也得随同。这一牵扯,当下就惹得小武呲牙:“好歹我今天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就不能让咱痛快痛快?”
“你们聊,我自个儿回去便是。”金凤摆手说。
还没等凌森反对,冯文辉便岔进来说:“不成。就拿我说事,仇敬丹派我上来其实已经有些天数了,这要不是每天有小武随你进出,说不准,你都被我掳回沙槟了。边上,还是得有个人的好。”
难怪,他会让小武一直跟着她!一时之间,她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酸、是感动还是沉重。瞅着凌森笑望过来的灼灼目光,也不敢迎视。草草夹了两筷子菜,什么味都没吃出来。听得洪啸天在招呼丫环取酒添菜,知道这帮男将们又要伺机寻醉,更是怕着会象在沙槟时那般,挨着个的拉了她敬酒。左思右想,头大如斗。
真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两壶酒倒满一桌人的酒杯,金凤正为难地揉着头穴,洪啸天先自举杯伸过来。
不久前还是洪军长,转瞬,并下了接近三分之二的华界地的新军势力,已然将洪啸天推上了“洪帅”的势称,他的酒,可是不能不干的。金凤心道,咬牙端了杯子起身。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洪啸天轻拍她坐下,拉来凌森,“刚才听小武说了下午的事,女流之辈,临危不惧,还兼着帮阿森收服一员大将,真真不简单得紧。这杯酒,我和阿森干了,当是敬你;你抿一口,意到即可。终归是女儿家,不用勉强自己豪迈似儿男。”
说着,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空杯推掌还复温儒微笑。
即便为帅为王,洪啸天知性依旧。
金凤在他的一席话里红了眼圈,她头一次爽爽快快地将自己那杯酒喝空,心甘情愿地咳笑着说:“谢谢,洪帅!”
一杯,只此一杯,也就,够了。
她滟滟淡笑,却温温婉婉地拒了接下来的所有敬饮。趁一帮男将觥筹交错、洪夫人排菜招呼之际,抽身出了饭厅。秋夜冷润,湿落神思恍惚。
告知楼外的丫环待席罢之后再去陈述她已离去,恐防惊动屋里的人,金凤连车也没开,出府唤了个黄包车,直接回了行馆。
一番洗漱,本想早些休息,奈何心事重重,赤足在房内缓踱了几个来回,又喝了半杯热茶,更是难以入眠。索性,披衣着鞋,上了顶层露台,见霭云密布的天际,只有几颗小星星暗暗地发出微光,丝毫没有中秋月亮圆之势,情绪更败,恹恹躺于摇椅中,轻寒侵身,却懒得连使唤阿月的声都提不出去。
迷糊中听见汽车驶入的声音,想是小武畅饮归来,也没在意。跟着,空空寂寂的露台上传来动静,以为是阿月,金凤嘟噜了一句:“我睡不着,你自己歇息去吧,不用管我。”
接下来,却有浓郁的酒气迎面扑来。金凤愕然睁亮眼,哪有阿月,分明就是连军服都没换下来的凌森。
“怎么声也不吱就走了?不记得文辉说的话了吗?”他俯身半蹲下来,声音柔和。
她怔怔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凌森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垂发:“谢谢你!”
“谢什么?”她明知故问。
“谢谢你帮我收服文辉,谢谢你肯放下仇……。”
“森哥,”金凤打断他,举头望向无月的夜空,如果,注定再也不能共度中秋,她宁愿,选择依从心气。“你不用谢我。这么久以来,你对金凤的宽容和宠纵,金凤就算无心感应,也有眼入见,包括许多割舍,金凤都懂。”
她这话令得凌森面露喜色,秋夜凉风,扑面也清新。
“可是,”她哽了声气,可是,无论她心中有多少不舍与挂牵,那根刺,都已经与她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我是苏雨睛!”
她不敢看他,一寸一寸凝结起全身的勇气埋头说:“宁城苏氏,父母赐名雨晴,取‘东边日出西边雨,倒是无晴却有情’之意,高堂见证鹣鲽情深之余,祝愿爱女一生有爱依傍。幼承庭训,世袭书香。怪自己年幼无知,贪恋少年风情,行差踏错,失足铸下终身恨。悠悠两载,恨怨痴缠,却在生杀予取之间舍弃,不是雨晴甘愿沉沦烟花血腥之地,而是,雨晴真心地爱过……他。虽然已过百年身,毕竟,也……有爱。雨晴狠不下心,以生命祭奠清白。”
她越说越哽咽,到后来,几不成句。有手臂无声地环她入怀,那个她曾经很熟悉很温存的怀抱,此时此刻,却尤如股推力,将那根刺,更深更尖锐地,刺入肉体。
她慢慢地、坚定地推开了那双手臂,自摇椅中起身,在凌森不解的表情中,站远立定,继续说:“可是,森哥,宽恕,不等于接受;放弃,是因为,不能回头。过往属于金凤的种种,都是苏氏门第、以及雨晴,不能接受的。”
凌森依旧维持半蹲着的姿势,只是,表情由喜转惑,由惑变惧。他舔了舔舌头,似乎有些艰涩地说:“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凤,你不是对文辉说你都已经放下仇怨了吗?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假……。”
“森哥,事急可从权,那只是我,为了说服他的一番权宜之词。你待金凤的深情厚爱,今生今世,苏雨晴当结草衔环为报。就今日之事而言,不过是区区几句巧言,实难还你云天恩义半分。”
寂旷露台,两人无语对视。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粗重的呼吸声,越过风云星辰,隐现雷霆电火。
静默了不知多久,凌森开口,声音苍凉得甫一出声,就令金凤打了个寒噤:“你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其实,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你恨青云欺骗了你,恨我玷污了你的清白,恨那段做‘金凤’的日子,恨你不得不负担的****。有多恨?就象你誊的那首诗,万千恨,恨极,到了天涯!对吧?”
她盼他懂,说的话,又不想他懂,终于,他懂了一切,她却后悔让他懂。
“苏雨晴,”凌森慢慢嚼出这三个字,“幼承庭训,世袭书香,而我凌森,不过是一草莽匹夫。你说过的,你与我的世界,格格不入!是我傻,是我痴心妄想,得你点回护便忘了自己姓什么。”
他起身,后退两步,再次用金凤感觉比那根刺扎得还要痛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凌森略顿:“我以前只是怀疑,今天才相信,你最恨的人其实是我。我夺了你的清白,却又不象青云那样令到你有报复的理由;我在你身上烙下的属于‘金凤’的烙印最多,却令你不得不委身依赖。你想还我的情,同时,也想伤我的心。苏雨晴,恭喜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成功!”
说完,他隐入楼口。
金凤满头冷汗,瘫软倒地。胸腔里有声音在发狠唤他,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