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斜,潮水退去,茅草亭遮不住那炙热的阳光。
三木和铃子转到滨海公园浓密的树林下乘凉。高大的叫不出名来的小叶树木枝繁叶茂,层层叠叠遮蔽了甬道,形成了一个天然隧道。下面放的圆鼓形石凳子在日久天长的海风剥蚀下,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四围出现了蜂窝状的孔洞,在幽暗的光线下更显古朴。
在这石凳上坐过了多少男女老少,三木甚至幻想出欢声笑语了,就像不远处那两个孩子的玩耍嬉戏。人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该如何度过呢?可是即便你知道,依然是无能为力的,就像人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铃子倒是全然放下了。三木看着铃子纯真的面容,心想:“女人就是厉害啊,随时可以放下一切。但女人也是善变的,一会儿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难过的要命。”三木从妻子那里得来的经验。
“在这地方看看书也不错啊。”铃子看到有的孩子在这里学习做作业,“你带的那三本书是什么名字?”
“一本很美,叫《极简的生活,遥远的梦想》,不知道日文名字是不是这样的,总觉得翻译的有点怪怪的。描写的都是自然风光,很美,其中有一段描写海边的景色,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情景,还写过海上日出呢。”
“是吗?真的很期待看啊。”
“其它两本不适合你看,那是给我看的。”
“为什么?”
“看完很压抑,尤其是对于你们这些美女来说。”
“小瞧人,不过也说不定,看书不是我的强项。虽然我的学习也不错,但那都是死记硬背的。如果看课外书,我的理解力可不行——你不会是看那些思想类、哲学类的吧。”
三木点点头,“算不上哲学,是伦理学。最近也写些散文、小说。”
“你还是教物理的老师吗?”
“说来好笑,我现在连家里边的电气设备都不敢摆弄了。长时间不实干,技能也是会退化的啊,唉!”
“不过文章写得好也是值得骄傲的。你应该去教语文的。”
“我也提过,领导说我没有资格证。”三木两手一摊做出没办法的样子。
“那两本是什么书?我了解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一本叫《维罗妮卡决定去死》,作者是巴西人;一本叫《治疗》,作者是英国人。听听书名,是不是就望而却步啦?”
“那你还看。”
“我不一样啊。我看过很多思想性的书,有一些免疫力了;就像预防天花,要提前打疫苗一样。我准备用这几本书来治疗我的高血压。”
“得了高血压应该去看医生啊。”
“我看过医生了,医生给开了些药。我吃了几个月的药后,发现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我认为吃药并不能根治我的高血压,我想找到血压升高的原因。”
“真是个怪人啊。这两天你测血压了吗?”
“稍微降低一些。我买了一个血压计,每次连续测的血压还不一样,而且出入很大,越是专注越是希望血压低的时候它反而越高。所以我要放平心态。这个腕式血压计,仅作参考吧。”
“少管闲事。”
“嗯,可是又不得不管啊,很多责任都压在我们的身上。比如说,有一天放学一个学生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便要追究教师的责任,有没有书面告知。家长来质问啊,网上舆情啊,新闻报道啊,单位开会分析啊,写检查啊,经济赔偿啊,最终责任者就是班主任。一个普普通通的班主任担负得起整个社会的重任吗?”
“说的是你的事吗?”
三木没有否认,接着说:“还要成绩啊,检查啊,有时真不想干了……可是又怎么挣脱得了呢?想想家,想想孩子,还得像蜗牛一样背着那重重的壳儿继续前行。”
“没想到大叔也有这么沉重的一面。”
“大叔也是人啊。”
“这回游玩几天?”
“半个月,有医生的证明。一生难得的一次机会啊,感谢我的高血压。”
“不是有寒暑假吗?”
“旅游真的需要一种心情。工作、生活上的事要是放不下,就总也走不出来。”
“有那么忙吗?”
“一有时间还想看看书啊。有段时间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每天看书一百页。”
“那你怎么又喜欢上文学呢?”
“我打小就爱观察。记得小时候我们那里春季的风沙特别大,漫天黄沙,我便透过堂屋的门缝观察院子里的鸡毛被风刮的到处乱飞,然后把它写出来。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还参加过全市的作文比赛,拿过奖呢,得了一本《中学生词典》。从我们那个县城坐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市里开了一个表彰会,吃了一顿午饭。我一直就喜欢背课文,有些至今还记得呢,比如说《黔之驴》。”
“那给我背一段《黔之驴》吧。”
“真是的。‘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这里给忘了,后面是‘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没有全背下来哦。不过已经可以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么深刻。我可是全忘记了。”
“小时候记的东西牢靠,始终不忘。现在的记性,根本就记不住,全凭理解了。有时候明明锁好的门,到了楼下,突然想到门锁没锁,一点印象都没有,再上去看一看。”
“呵呵,这是强迫症啊。我有什么爱好呢?”
“你这个好啊,工作本身就是爱好。”
“我很努力,但就不是爱好;没有你讲起来那种眉飞色舞热爱的感觉。也许这是你吸引人的地方吧。”
“音乐多好啊!如果我能学会一种乐器的话,比如说二胡,就可以拉一拉,驱走烦闷了。心烦的时候拉一拉,高兴的时候也可以拉,音乐最能表现情感了。”
“每天只有练古筝,烦闷的不行啊,很枯燥。你这人,把什么都说的那么美。”
“到处都是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看着这海,有人能把它写的很美。开始退潮了吧?”
“退潮的时候,沙滩上会有小螃蟹爬来爬去……这么热的天还有人在干活。”铃子指的是路旁几个拔草的妇女们,她们头戴大大斗笠,下沿的三面用蓝色布帘子遮得颈部严严实实的。
“海边独有的斗笠吧——小朋友们淘气吗?”
“不啊,他们很可爱。我教他们排练歌舞。有个小男孩还要把我当成情人呢。”铃子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挺好吗?”
“可是其他的很让人烦,人与人之间的,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我可是很认真负责的那种人,真的,不骗你。”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不好也不坏,好的坏的只是我们的感觉而已。坐在海边看看书,看看描写海的书,也是一种享受。我回去拿书。”
“好啊。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也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呢,只不过又怕把你晒坏了,不忍心啊。”三木本想说“心疼”的,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这个玩笑很让铃子感动,她红着眼圈说,“把伞带上。”
铃子打开遮阳伞,递给了三木。
三木也注意到了,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只好离开。路上三木思忖着,这么一句话竟比这几天他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动,不过,这句话是建立在这几天所做的一切之上吧。这句话含着的真诚态度戳在了铃子最柔软的心灵深处。
半个小时不到,三木拎着一个装着书的蓝色手提袋回来了。
“我也跟着文化人学习学习。”
“净挖苦人。大热天走得这么累,也不安慰一下。”
“大叔,辛苦了!请坐喝水。”铃子装作小姑娘的样子娇滴滴地说。
三木点点头,“嗯嗯。”
三木把那本描写自然风光的书递给铃子。铃子迫不及待地翻开看。
“这里。”三木指着目录上的“春之海”说。
铃子翻到那页,认真地读着:
“……近岸的海水清澈透明,呈白矾色。我能窥见海底静卧的鹅卵石,每个鹅卵石都映着紫色的暗影。暗褐色的海藻缠绕在岩石上,宛若女子头上梳理好的头发。几乎没有波浪,唯见缓缓晃动的海水,仿佛熨烫衣褶似的,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撞在沙滩上,碎成一片;有的涌向岩缝,发出轰然的鸣响;有的拍打在鹅卵石上,仿佛在窃窃私语。
“一条渔船上,一些男人在用鱼叉捕鱼。鱼叉投进海里,不时打破平静。一个人在海水里捕捉章鱼和龙虾。当他蹚着水站在浅滩里,脚下溅起白银般的水花。”
“美极了!‘脚下溅起白银般的水花。’真是这样的。”铃子兴奋地说。
“还有写日出的呢。”
“真的?”
铃子又开始大声地朗读起来。
“……此刻为凌晨四点刚过,海面上依然是一片昏暗,只有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的声音。遥望东方的天空,沿水平线,渐渐出现了一片鱼肚白。其上面的天空里,悬着一弯金弓般的新月。月光圣洁优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地和大海之间,不停地划出轮轮白色的光环。
“此时,有些许晓风从暗蓝色的海面上吹来。夜幕从东方逐渐被揭开。熹微的晨光,踏着波涛由远而近。白色的海浪,拍击着黑色的海岸,四周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可辨。
“举目仰望,我看见那弯晓月,已经由一弯金弓幻化为一弯银弓。东方昏暗的天空也开始呈现一片黄色,逐渐变得清澄起来。银白的波峰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变换着。
“夜的身影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睛。太平洋的黑夜就要离开了。
“很快,曙光如绽放的鲜花,如荡漾的水波,在整个天空和海面蔓延、扩散。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黄色。那弯新月、灯塔逐渐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看不见了。此时,一群候鸟掠过大海,发出欢快的叫声,仿佛是太阳的使者。万顷波涛皆以最热烈的情怀,向着太阳殷殷地表达诚的心意,一种肃穆的声音在四方回响。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东方进射出金光。忽然,遥远的东边海面上浮出了一点猩红。看哪!如此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见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脱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飞动,直奔眼底。突然,我看见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德富芦花著,阿丽西娅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好美啊!咱们明早也来看日出。”
“看日出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也许你早早起来却赶了个阴天。再说了,你看到的日出也没有那样美,那是诗人的感觉。”
“你也写一篇海上日出吧。”
“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再说看过了这篇以后,也不想再写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铃子对三木越发感兴趣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男人。
“要做适合自已的事情啊。”
“怎么知道适合呢?总得做做才知道啊。”
“是啊,这件事我已做了十年。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自己不适合写散文的。”
“你挺善于观察的嘛。”
“但我对光线、声音不敏感,不能把握那些细微的差别,所以我对绘画和音乐一窍不通。我的优点应该是把握心理。”
“哎哟哟,这可比那些难多了。人要是能把握心理钥匙,打开心锁,那不成圣人啦。你也不会有高血压了。”
“说的对。”
“哎,大叔被我驳倒了吗?”
“是啊,要是这一切能想通的话,就不会有高血压了。”
“大叔,我有抑郁症啊。”
“看你很正常。”
“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现象。”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都有抑郁症,因为人人都有两个面孔。弗洛伊德说:‘精神健康的人,总是努力的工作及爱人,只要能做到这两件事,其它的事就没有什么困难。’”
“你还懂弗洛伊德呢?”
“只能说了解过吧,我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还做过笔记呢。”
“能看懂吗?”
“大概的能知道一些。那可是硬着头皮一页一页看下去的。”
“看不懂的书,看得还有意义吗?”
“每天总得看看书,要不生活中好像缺些什么。”
“那两本书也让我看看呗。”
“有一本就是写抑郁症的,你看了不会加重病情吧?”
“那还是算了吧。那一本儿呢?”
“那一本带有哲学色彩,很不好理解的。”
“你看了吗?”
“我看过了。书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成功的编剧,虽然生活很富有,但自己觉得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他于是找其他女性鬼混,但冲动的性不是他所要的。他找的精神寄托是克尔恺郭尔的思想。他想起了他的初恋情人,他去找她,她去朝圣去了,他陪她一同去朝圣。朝圣的路上他总结出个性发展的三个阶段:审美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三木拿起书来翻着,“并提出三种与之相对应的朝圣者:审美型的朝圣者最关心的是寻找快乐,享受皇家大道上流浪汉式的快乐和文化上的享受;伦理型朝圣者主要将朝圣看成一种对自己身体的耐受能力和自律能力的考验。他(或者她)对自己朝圣的正确行为有严格的要求(比如说,不住旅馆),在路上很爱跟别人竞争;真正的朝圣者是宗教型的朝圣者。审美型的朝圣者不会假装自己是真正的朝圣者;而伦理型的朝圣者则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朝圣者;真正的朝圣者只是朝圣。”
“这不就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嘛?”
“对对对对。”三木若有所悟,高兴地叫起来。
“退潮了,我们去海边看看吧,也许能找到小螃蟹呢。”铃子显然对这些高深的问题不感兴趣,她望着海边说。
那些躺椅又完全的显露出来了,架子是不锈钢材质的,再用塑料条编织而成,既柔软又不怕海水腐蚀。椅子上湿漉漉的,低矮处还汇聚起一滩水来。
站在海边回望,约十多米处上午游泳时的隔离栏己不再发挥拦人警示的作用,而是像一位退休的老人那样软塌塌地趴在泥地上。
“看,夕阳下的沙滩好美啊。”铃子兴奋地说。
炎热的下午,一直憋在那个幽暗的地方,现在忽然又来到了宽敞的沙滩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沙滩被退潮水冲刷的沟壑纵横,条条涓涓细流汇成一条大河道,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铃子和三木不由地拿起手机来拍照。
“河道就是这样形成的。”
“沙滩里储藏了多少水啊。”
“看,有很多小的什么东西?”铃子俯身用手指把小东西撮起来,“是海螺。就是有点儿小,要不可以当海鲜吃了。”
“真是吃货啊。”
“哈哈哈哈。”
成千上万的小海螺在慢慢地爬着,泥沙上密布微痕。
波光粼粼的海面也披上了一层霞光,让人迷离恍惚、心旌摇曳。
不远处妈妈领着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小姐姐,用小铁锹挖着什么,旁边的小红桶看来颇有收获。
“哦,小螃蟹。”三木惊讶地说。
两个小朋友都不以为然,心里讥笑三木少见多怪呢。
“妈妈,看这个。”小男孩拿着一个长长的海螺说。
“那是寄居蟹。”
“寄居蟹?里边有螃蟹吗?”
“嗯。”小男孩应着。
“给我看看。”三木也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说着。
小男孩不情愿地给了他。三木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田螺的尖端,凝视着另一头的黑洞。一只很小的螃蟹探出腿来,露出头来。三木另一手指尖一碰,那小东西立马又躲进了壳里。
“真是螃蟹啊!”三木惊奇地说着。
铃子看着三木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夸张好奇的表情。讥笑道,“没见过吧?好玩吧?”
“真的没见过,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三木舍不得还回那只藏有寄居蟹的海螺。
“不要了,送给叔叔吧。”那个三四岁的小孩慷慨地说。
三木高兴地连声称谢。
“这里应该有螃蟹啊。”铃子指着海滩上冒泡的小洞说。
三木捡了一片状石头,在那个小洞上挖起来,可是一直挖了很深的坑,也没见到小螃蟹的影踪。
“算了吧,螃蟹肉是吃不上了。本打算挖几只出来,晚上请你吃螃蟹呢。”
“留给你吃吧。”
他们相约要很晚才回去。所以简单地吃了些饭,又返回海滩。
海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少男少女踏浪欢笑。三木和铃子好像也年轻了许多,随着年轻人沿着沙滩漫步。当地的妇女在海岸的礁石上敲着贝类。
三木也想敲一个。找了一块大石头敲了好久,只见到一些空壳。怅望而去。
“真像一个孩子啊。”铃子说,“不过这样的男孩很惹人怜爱……叫姐姐……”铃子的脸颊发烧起来。
“去。你不玩一玩吗?”
“以前在海边的时候也很好奇地寻找过,找不到什么的。”
他们沿着海边沙滩走了很远很远,在人迹罕至的礁石上并肩坐了下来,脚下便是汩汩的海水。远处传来渺茫的歌声。在朦胧的月光下,铃子不禁迷失在这梦幻之中,把头自然地靠在三木的肩膀上。
他们纯真得像两个孩子,没有一丝欲望。
夜已深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沿着还有行人的大街走向住处。
“真像小的时候,一直玩到尽心尽兴,累的倒头便睡啊。”三木对铃子说。
铃子点点头。
在房门外,他们互道了晚安。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