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最忠心耿耿的铜锤都没法沟通,孙头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过去整天在外头巡视,监督手下这帮叫花子搞业务做项目,不时还得以身作则亲自示范。每天就算风平浪静没出事,也要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这一片儿走好几个来回。
现在不用走了。全体都在破庙外面背风向阳处躺着,等着好吃好喝送上门来。
那就跟大家一块儿坐坐聊几句吧,人家说的又都是让孙头儿不开心的话:钱头儿发了多大的财;那边的兄弟拿块儿八毛的都不当钱使了;还有大家都知道的于头儿,于瘦子,带着他那一杆子全并进去了,发了发了……
孙头儿跟着大家咂嘴、惊呼,心里却憋闷得受不了。本来他是个爱凑热闹的,还有点碎嘴、唠叨,可在庙外坐了一天,之后,再也不去了。成天只在庙里生闷气。
庙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这两天好像暖和些了,庙里这火塘烤着,怕是要上火。”
“脚麻了,溜达溜达。”
“出去透透气儿。”
孙头儿全都乐呵呵地应着:“去吧去吧,腾出地方,我正好伸伸腿。”
别看是座破庙,能在里边的,那不是普通叫花子,得是杆儿上的头目。这会儿,这一个个头目,出门就跟外面的花子们扎堆儿去了,再也不像平时那样,争抢火塘边的好位置。
没两天时间,庙里的人只剩下了孙头儿和王满,还有一个进进出出的铜锤。
庙里越来越安静,成天悄没声儿的,外面却一天更胜一天的热闹。尤其烟灰那条烟枪嗓子,拔得高高的,拉得长长的,“吊炉烧饼夹肘花儿!怎么样?爱吃的,给声好儿哇——”底下紧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叫好。
连大大咧咧的铜锤都瞧出了不对劲。“烟灰这小子,这是要谋反哪!一根杆儿上的弟兄,几个烟泡儿几顿好吃喝就掰了?不行,我得问问他去!”孙头儿一个没拉住,铜锤咚咚咚地冲了出去。
庙里没动静了。过了半晌,“老神仙,您不出去晒晒太阳?庙里阴气重啊。”
“唉,我这腿脚……”
“这有什么,叫俩小子来搀着您。”
王满连连推辞,孙头儿笑道:“伺候您是积福,他们巴不得呢。您出去跟大伙儿坐坐,说说话,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王满心里明白,孙头儿是想请他跟外面的乞丐演讲一番,说说贩毒的下场,落到阎王爷手里会多么凄惨。您不是逛过阴曹地府、鬼犬护驾入世吗?那底下什么刀山、油锅之类,说说,说说。
这个问题王满这些天认真盘算过,结论是:地狱报应在将来,而乞丐这个人群却是全天下最不把将来当回事的。都当叫花子了,还想什么将来呀。别说将来,连明天、连下一顿饭都不带想的,想也白想。只要眼下有吃的就行。
无论他把地狱的刀山火海渲染得多么可怕,最多只能让外面那些人晚几天投奔钱胖子。
早几天晚几天,对乞丐们没什么分别。对王满,却可能是生与死的差别。
去外面摇旗呐喊,钱胖子会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等把这边的人马拢过去以后,那边绝对不会继续养着他。没人送饭,他一个半残废,能活几天?
但如果王满不唱反调,钱胖子应该不会在乎早晚施舍他两顿饭——这点小开销都斤斤计较,还算什么毒贩子!理智的人必定是这个思路:花点小钱,别得罪了高人。
孙头儿眼巴巴地望着王满,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撑不下去了。但王满始终低头不作声。孙头儿叹口气,“老神仙您别怪我不懂事儿。我也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唉,还没皮没脸地缠着您,我是怕那些小子们落个没下场啊!”
孙头儿越这么说,王满越觉得自己那些算计阴暗猥琐,羞愧得不敢抬头。孙头儿却以为老神仙低头不瞧他,为的是给他留脸,窘得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钻进去。幸好铜锤回来得是时候,破口大骂外面的人不地道,这才岔开了话题。
太阳快落山了,破庙里已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火塘里还微微有些红光。孙头儿躬着腰,拿棍子在地上戳着。戳几下,撬起一块碎砖,不多一会儿便撬起一小堆砖块。“积点口德,别骂了。过来帮把手。”
孙头儿摸索着,把一块块碎砖摆在地下各处。王满还在纳闷,铜锤已经发火了:“孙爷,弟兄们也就是一时糊涂,您至于这么防着吗?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一根杆儿上的兄弟,还会背地里下黑手?您可真是,把义气两个字都糟蹋了。”
孙头儿也不争辩,只嘱咐道:“好好记着位置,别防不了小人,反把自己绊个跟头。”
王满紧张了,“您觉得烟灰他们会害咱们?”
孙头儿慢吞吞地说:“我哪儿知道呀。先防一手总没大错。”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赶得这么急,要做什么,也就是这一两天了。”见铜锤气呼呼地想说什么,抢先一句,把他堵了回去,“顶多我白费工夫,反显得我是个小人,行了吧?睡觉!”
王满哪里睡得着,瞪着眼睛盯着从前殿绕进后殿的那个拐弯处。听动静,孙头儿跟他一样,满肚子心事,在草铺上不住地翻来翻去。只有铜锤心里不盛事儿,倒头就着,眨眼间便打起了呼噜。
就这么熬了大半宿,王满两眼酸涩,眼前全是黑影,还夹杂着小星星。孙头儿那边最后翻了个身,还踢了铜锤一下子。铜锤的鼾声顿了顿,孙头儿的呼噜却响了起来,音量一点不比铜锤的小。
连杆头儿都放心睡觉,看样子应该没事了。
外面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王满最后一次望了望那个拐弯处。眼花得实在厉害,再被透进来的天光一衬,那边仿佛真有人影似的……
身旁“呼”地一阵风掠过,孙头儿铜锤双双跳起。王满觉得眼花误认的那个影子从神龛边闪开。只听哗啦一声响,人影一晃,被地下的砖块绊了个趔趄。没等站稳,铜锤已经扑到身边,抡起棍子当头就砸。那人被打得滚倒在地,连忙双手护住脑袋。
“哎哟,别打,是我!”
“打的就是你!好你个烟灰,在外头煽着大伙儿不说,还敢进来下黑手。胆子不小啊,有种。”
孙头儿见铜锤拿住了烟灰,不再上前,转身将火塘里阴燃的火头拨亮,把王满搀起来坐好,这才大马金刀坐下。
王满讪讪地说:“本来还挺警醒的,听您睡了,还以为……”
铜锤笑道:“老神仙比我强啊。我一宿睡得跟死猪似的。要不是孙爷一脚踹醒我,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死在这混蛋手里了。”揪着烟灰,拖到近前,“过来,过来。老神仙,孙爷,好好审审这吃里扒外的家伙。”
“哎哟喂,轻点儿。”烟灰恭恭敬敬朝王满一哈腰,“老神仙好。”转头朝孙头儿说话时,神态就没那么客气了。“孙爷,我可没下黑手。进来是给您送疙瘩来了。咱们亮亮堂堂的,照规矩办事。”拉开嗓子喊道,“你们说对吧?”
庙外几个声音响应,“说得对,咱们照规矩办。”
“给他瞧,让他数数。”
孙头儿的脸阴得能滴下水,“你们都商量定了?拿过来吧。”
烟灰从怀里掏出个破布包,在孙头儿眼前摊开。王满探头望去,见破布上一堆草茎、烂线头,全是扔地上都没人捡的垃圾。
可孙头儿和铜锤却都一脸郑重。两人就着火光,伸着指头,拨拉着那些草茎线头,一个个点着数。“疤瘌眼,黑子……一大一小俩疙瘩加一个圈儿,这是黑狗,对吧?”
“是那个王八蛋。”
每根线头、草茎都打着不同形状、数量的疙瘩,或挽成各式圈子,代表杆儿上的某个或某几个成员。“这是……二秃?整天跟你亲兄弟似的,这不,也反了。我怎么跟你说来着?义气这玩意儿,哪儿比得上实在东西呀。”
铜锤一把抓起那根草茎,“二秃,给我滚进来!”
外面没人应声。铜锤大踏步走到庙外,外面顿时一片推搡叫骂声。王满唯恐他遭了毒手,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咚咚咚脚步乱响,响起铜锤得意扬扬的大嗓门。“小子还想跑?跑哇,有本事跑天边儿去。”一边说,一边半拖半拽着一个瘦小身影,转进后殿。“你的疙瘩,怎么放进去的,给我怎么拿出来!”
一群人跟着涌进来,还打了个火把,映得破庙里到处是忽长忽短的人影。“铜锤,别坏了规矩。”
“想打架冲我来,逼着二秃算什么英雄。”
铜锤梗着脖子喊道:“谁逼他了?啊?”松开手,对二秃道,“哥平时对你怎么样,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你要还认我这个哥,过那边去,把你的疙瘩拿出来。我不逼你,你爱去不去。”
二秃哭丧着脸,“我就是想吃口好的……你是我亲哥,我听你的还不成吗?”捡出他那个疙瘩,两把扯得稀烂。
铜锤朝着那伙人举起双手,“瞧见没有?这双手,一个指头也没碰他。没坏规矩吧?”
吵吵嚷嚷中,孙头儿点完了数。“烟灰兄弟,你想接我的杆子,这个数不够啊。”
烟灰悻悻地说:“您老人家的杆子,我这窄肩膀哪儿挑得起来。放心,您还是杆头儿。我呢,只想把大伙儿聚起来……”
铜锤笑道:“想摆阵?哈,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跟个媒婆似的,在弟兄们中间撺掇这么些天,还不是凑不足疙瘩。人聚齐了,你上去呱哒呱哒说一通,大伙儿就听你的了?做梦去吧。”
烟灰道:“用不着你挤兑我,我知道我不够斤两。那我请个够斤两的替我给大伙儿说道说道,行不?孙爷您听好:凭着这些疙瘩,我烟灰请杆儿上众家兄弟在这庙外头宽敞地方聚一聚。就今天,日头高挂,最亮堂的时候。我请钱爷过来,把他的道道儿掰开揉细,给大伙儿说说。”
孙头儿冷笑一声:“午时?这是想拿我开刀问斩哪。好,姓孙的奉陪。到时候我擦亮这对招子,好好瞧瞧你和钱爷的道行。”
众乞丐拍掌欢呼:“好,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摆阵斗法,摆阵斗法。”
“有好戏看喽!”
听得王满瞠目结舌:什么叫没心没肺?这就叫没心没肺。在这些人眼里,无论什么大事,哪怕事关自个儿的饭碗,都不过是场热闹而已。
说他们傻吧,人家也知道这几天饭菜香甜,油水足,知道奔着好日子去。再说要凑齐那么些疙瘩,想必也有一番筹划。可瞧这份儿兴高采烈的劲头,王满又觉得这些人好像全不在意能不能如愿归到钱胖子手下,只要明天能好好瞧一场热闹就行。
要饭的,就这德性。只看得见眼眉前那丁点事儿。
乞丐们嘻笑打闹着走了。孙头儿转向王满,“趁天还没大亮,老神仙多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过几个时辰,瞧我的玩意儿怎么样。”
话说得轻巧,脸色却十足郑重,全无刚才轻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