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对面生割下来、挂在胸前晃来晃去的连皮带肉，王满彻底丧失了自我意识，成了一具木偶。
而牵引木偶的线头，攥在对面那个血人手里。
血人伸出一只血手，血手掌上躺着那把从刀尖到刀柄红成一片的刀子。手上，刀上，血流成了好几股，不断线地往下淌着。
手掌上，刀柄朝前。血人一声冷笑，又朝前递了一分。“嗯！”
牵线头的既然打了手势，王满这个木偶马上做出相应的动作，将刀柄握在手中。
换个场合，王满说什么也不会碰这把被人血糊得滑腻腻的刀子。看一眼都会恶心得吐出来。但现在，他就像毒蛇面前的小鸟，被摄走了心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面那血人不明白这种心理状态。见对方一声不吭便接过刀子，接得爽快又麻利，心里还颇有几分佩服：没想到这群牲口一般的家伙中间，竟也有如此硬汉。等了一会儿，见王满没有下一步动作，以为他终究还是胆怯，方才的三分钦佩一变而为轻蔑，一挥手：“嗯！”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该你了。
问题是王满已经成了个木头人，没有半点理解能力。刚才对方没指示，他便呆呆地愣着，现在对方挥手，他也依样画葫芦，右手向下一挥。
手里是那把血刀，王满个子又高出对方一头还多出小半拉。这一挥手，那把刀朝对面血人脸上直劈下去。
还好王满痴痴呆呆地动作迟缓，对方却是厮杀老手，眼见一刀划向面门，急忙向后一仰。谁知失血过多，大脑缺氧，头仰得太急，一阵眩晕。那人连忙急退数步，这才站定了脚步。
围观的乞丐发出几声窃笑。笑声越来越响，眨眼间已是哄堂大笑，夹杂着嘘声、口哨声。
哄笑犹如一阵狂风卷过，将方才摄人心魂的魔咒刮到了九霄云外。
王满恢复了神智。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马上意识到现在的场面是自己占优。于是尽其所能，努力做出得意扬扬、牛皮哄哄的模样：撇着嘴儿，仰着脸儿，不可一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对面的血人跟他同样摸不着头脑，心理历程却截然相反：刚才还是香饽饽，突然间竟成了臭狗屎。血人气得破口大骂周围这些要饭的：“混蛋！混蛋！”不幸笨嘴拙舌，只会“混蛋”两个字。
偏偏这些以强索恶讨为能事的叫花子中间，油嘴滑舌的占了一多半，连数来宝要饭时都能暗损施主几句。这时瞧出便宜，哪还有个不占的？一时间七嘴八舌尖酸刻薄，把个血人气得肺都炸了。
杆儿上乞丐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血人自残时敢下狠手，这些人看在眼里，心里一个大大的“服”字。但当众自残，不怕死还不算能耐，你还必得有个“范儿”。
比如像关二爷那样，刮骨疗毒谈笑自如。有这个范儿，才叫讲究。若是咬牙瞪眼，那就等而下之，只能算将就了。小混混跟人叫板，都会来一句“但凡皱皱眉头，我就是你孙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北平底层混混的这种风气可谓源远流长。在前清，混混们竟然能以此讹诈天子，称为讹库。
库就是粮库。还不是等闲粮库，它存的是拨给八旗的铁杆庄稼，皇粮。底层混混中最横的却敢伸手讹它。挑放粮的日子，往大道上一躺，嘴里高呼“在皇上跟前讨个出身”，瞪眼看着运粮的大车从自个儿腿上慢慢碾过。
千斤重车，包铁木轮，一碾上去就是皮开肉绽、筋断骨折。讹库的混混却要在围观众人和护粮兵丁面前展示自己的从容不迫。若是始终面不改色云淡风轻，那就是讹库成功。粮库方立刻延请医生，外加一辈子的花销全包。
但只要稍稍哼一声，如狼似虎的兵丁们一拥而上，当场就能把该混混打死在大道上。就算侥幸留下一条命，此后也只能拖着残躯乞讨度日，再也没有从前当混混时的威风了。
哼一声便是这般下场，更不用说像血人这种撒腿就跑的。人家拿刀子在你眼前一晃，你就吓得差点逃出了圈子。这就是惜命，怕死。
刚才的披红挂彩面不改色，全他妈是蒙人的！
乞丐群里顿时嚷嚷开了：
“宰了这小子！”
“扒了他的脸皮，晾庙门上。”
“狂得他，敢上咱们的地盘玩哩格楞。”
吆喝归吆喝，却并不上前。毕竟只是一群恶乞丐，光天化日之下，还真敢杀人不成？
场内那个血人却真是个杀过人的，反被这些绝没放在他眼里、连人都算不上的虫豸百般辱弄，直气得心头烟炽火发，烈焰腾腾。朝王满大吼：“胆小鬼，过来，过来，跟我打！过来，来杀我！”
他越是气急败坏，王满越是气定神闲。“哟，咱们只是讨几个大子儿，这位爷却哭着喊着讨打，求着人宰了他。真——新鲜！”
尾音拖得长长的，十足流氓花子的油腔滑调，博得一片彩声。
王满状态越好，脑子动得越快：一来有江湖规矩罩着，二来钱胖子一伙已经完全泄了气，这蛮子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动铁伤人。“本该成全你，可瞧你血糊滋拉的样子，大爷真怕脏了手。要不这么办——”
将手里那把血刀轻轻向对面一抛，“家伙给你，你自个儿把自个儿宰了吧。”
姿态轻佻。但是，相当的酷。
上一世里，影视屏幕上流行扮酷的时候，王满早已过了那个岁数。那些让中学男生热血澎湃不能自已的桥段，看在他眼里，只觉得幼稚可笑。但幼稚也罢可笑也罢，潜移默化之下，依旧受了影响。今天无意之间，竟随手弄了一出。
有点爽，有点high，还有点不好意思——两辈子七老八十的人了，耍什么帅，扮什么酷呀。
虽说是小孩儿把戏，可在乞丐们中间，这股来自未来的酷劲儿就跟点了个炸雷似的，一声巨响：砰！
嗷嗷叫着，花子们彻底疯了！
成了全场大反派的蛮子被刺激得，“嘣”的一声，断了弦。只听一声变腔变调的怪叫，浑身浴血的蛮子一把抄起刀，疯了似的，朝王满扑来。
王满心里刚打了个突，还没来得及害怕，被扔在旁边成了配角的钱胖子拦腰抱住蛮子。“走，快走，别跟这儿现眼了！”
蛮子还不依，腰上拖着个人高马大的钱胖子，却还一纵一纵地朝前扑。钱胖子的其他随从赶紧冲上前去，拉胳膊拽腿。蛮子就是大罗金仙，也休想再往前挣扎一步。
血淋淋的蛮子又是伤，又是气，又是糊涂又是不甘，大叫一声：“八嘎！”脑袋一歪，晕死过去。
八嘎？王满大吃一惊。
日本人。
鬼子！这是个鬼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