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钱胖子没让王满如愿,没上演狗咬狗的好戏。原因很简单:咬不过。
钱胖子见事明白:自己办砸了差事,又引咎辞职,日本人自然会转头扶持其他杆头儿。当初并股时非让他把原来的杆头儿拉进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好你个于瘦子,捡了个现成便宜。有了日本人当靠山,加上姓于的也是个有本事的,准把夺来的杆子攥得紧紧的。
自己光人一个,人家两根杆子双挎,还咬个什么?根本不是个儿。
钱胖子悔得肠子都青了。早想到这一手,当初绝不该下野。就算装死狗,也要赖在杆头儿的位置上。
其实不怪钱胖子虑事不周。要饭圈子里,下野是个老传统。明说的理由,是面子。比如孙头儿这样的,为的是挣面子:你不满意?爷还不想干呢!
还有就是钱胖子这样的,丢了面子。弟兄们给我面子认我这个杆头,不幸我给大伙儿丢人了。惭愧啊,没脸干下去了。
真正的原因是要饭这一行没前途也没油水,当了帮主也没有大搞头。也就是能比下属多吃一口,个把月洗个澡理个发什么的,操心受累的事却比基层群众多了无数倍。利益不大,扔起来不心疼。
钱胖子的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自身所在机构已经改制。性质变了,不再是一群叫花子,成了涉黑组织,即将演变成贩毒团伙,真正的黑社会。
黑帮老大,那是多大的油水啊,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任性,说走就走呢。
换成民国诗人,遭到这种伤害一万点的暴击,一定长吁短叹,终日以泪洗面。但钱胖子是底层社会的草根好汉,彻头彻尾的行动派,做不出那么小资的行径。狠狠扇自己俩嘴巴以后,钱胖子告别往事,踏上新的征程。
去哪儿?
乞丐那儿去不得。倒不是说从前当过领导又阔过,寄人篱下重新讨饭抹不开面子——钱胖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如果走回头路当个叫花子,于瘦子会拿他怎么办?那个人看着蔫蔫的,其实是个狠角色。只要姓于的怀疑他动机不纯,想夺回杆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钱胖子拿定了主意:找日本人!
说来可怜,虽然他一心投靠,认识的日本人加在一块儿也只有两名。一个叫龟田,明着贩毒,暗地里是日本情报人员。钱胖子尊称为田大爷,钱、烟土什么的都从他手上开支。另一个是个日本浪人,叫安次,就是当众自残耍狠玩命的那个。钱胖子管他叫安大爷。
田、安二位大爷中,管事的是龟田,按说应该找他。但这人精明强干,少言寡语,一看就知道不好打交道。相比之下,安次安大爷和气多了。虽然动不动就大耳光抽人,但工作事宜之外,人家多少还能说几句别的,脸上有时候也能露出点笑模样。更妙的是,安次虽然是身份高贵的东洋大爷,头脑却似乎不大灵光,有些愣还有些二。
二愣子和老狐狸之中,前者当然是更好的游说对象。
钱胖子想,只要说动了安大爷,在田大爷面前替他递几句好话,有什么事成不了呢?
叫花子的那点子事,在人家那儿算个屁呀。这个杆头儿那个杆头儿,让谁发达让谁滚蛋,不都是一句话吗。
再说,他也只能求安大爷。田大爷住哪儿,他不知道,想求人家都找不着地方。
安次的住址他同样不知道。但前几天刚在胸口拉了那么大的口子,现在准在医院里。日本人生了病,难道瞧中国大夫?当然是日本医院了。
日本人的医院,在北平日本人聚居的地段。所有洋人中间,最霸道的就是日本人。他们盘踞的这一带,连中国警察都不敢过来。叫花子更是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上这儿要饭?要不着不说,小心日本浪人一刀劈了你。在那些人眼里,杀个中国乞丐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
好在钱胖子有一身好行头,皮袍皮帽,身高体胖,怎么看都像个有身份的。加上天寒地冻,北风刮得嗖嗖的,喜欢寻衅找茬的那些个浪人全冻得回屋烤火去了。钱胖子手里拎着送礼的油纸包,一路行来,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到了医院。
钱胖子之前最怵的就是医院门禁森严,他混不进去。东洋人也是洋人啊,门坎低不了。多半跟戏文里那样,大门两边雁翅排开两溜挎刀护卫,远远地就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他一个要饭的,怎么进得去。可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谁知道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几辆等活儿的洋车,并无挎刀护卫。间或一两个人出来进去,也没什么特别威武的扮相,全是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天儿太冷了。日本人虽然蛮横,这里毕竟不是军队,一家医院而已,整不出什么花样。
钱胖子大喜,也学着别人那样一溜小跑进去。进了大门,里面是个院子,院子中间是座两层楼房。钱胖子知道沿着路走准没错,小步快走,不一会儿就进了楼房。
然后傻了眼。
身为叫花子,他这辈子都没瞧过大夫。连游方医生都没看过,更不用说上医院了。平生头一回踏进医院大门,还是家日本医院,一进门就听见哇啦哇啦的日本话,把个钱胖子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稍稍定下神后,又发现来往的人都穿着一身白的孝袍子——说明这家医院邪门,死的人多。
钱胖子再也撑不住了,想原路逃回,楼房门口却多出来一群身穿白衣的丧家。钱胖子不敢从人群中间穿过去,又不敢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多待,只好先找个没人的角落避一避,定一定神。
才站稳当没多久,一个穿孝袍子的男的也拐过来,站在旁边,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叼在嘴里,手在兜里摸索着。
钱胖子当了多年乞丐头,常跟本地面掌柜的、巡警之类人物打交道,敬烟点火做得熟极而流,这时条件反射一般放下手里的油纸包,掏出洋火,嚓地划着火柴,凑到孝袍子嘴边。
孝袍子“哟”了一声,就火吸烟,“谢谢。”
钱胖子反倒一愣,“中国人?”估计是家里人来看病,死在这儿了。这种事不好开口就问,但人家明明戴着孝,不问也不合适,“您来这儿是……”
那人指指身上的孝袍,“瞧这身白大褂。我是医生。”
钱胖子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丧服。
那人却误会了,笑道:“这儿也不全是日本医生,也有中国医生和护士。”转眼看见放地上的油纸包,“您是探病来了?”
钱胖子连连点头,“哎,哎。”摘下皮帽,擦着脑门上的汗。
那医生人挺不错,见他手脚没地方放的窘相,同情地说:“以前都看中医,没来过西医院吧?的确比瞧中医麻烦些。”
见这医生和气,钱胖子正好打听,“劳烦您,有位安大爷……叫安次,是个日本人,方脸膛,浓眉毛。他在这儿吗?”手在胸前比划着,“这儿,伤在这儿,好大一个伤口。”
医生“哦”了一声,“那个病人我正好记得。自伤对吧?唉,干这种事儿,怎么想的嘛。”详细指点了安次住的病房。钱胖子称谢不已,寻寻觅觅上了二楼,没多久就找到了地方。
到了门口,钱胖子摘下皮帽捏在手里,细声细气叫道:“安大爷,安大爷在吗?”
里面没人答应,钱胖子又不敢径直进去。正在踌躇,远远传来人声脚步声。钱胖子怕遇上人,只得硬着头皮,一推房门,踮着脚尖溜进病房。
“安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