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头儿伏在地下,一动不动。钱胖子仰面朝天倒在一两步外,脖子上一个大窟窿,已经不怎么流血了,显然人已经死透,血已经流光。可右手还紧紧攥着一把攮子,却是孙头儿捅他的那一把。
虽然孙头儿占了先手,打了对方一个冷不防,可钱胖子年轻得多,力气大得多,受了致命伤以后还拼命夺过了攮子。
“孙爷,孙爷。”王满喊了起来,声音惶急,像找不到爹娘、失了依靠的孩子。
孙头儿微微一动。王满如释重负,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孙爷,孙爷你说句话呀,吓死我了。受伤了?伤在哪儿?”扶着孙头儿的身体,轻轻翻转过来。
胸口、腹部、腰间,好几处伤口。那件棉袄从肩膀以下到下摆,整个浸在血里,又从棉袄里不住向地上渗流。
王满觉得天塌了。“孙爷!”
孙爷勉力睁开眼睛,“小、小日本……”
王满道:“死了,我替铜锤报了仇了。”
孙爷断断续续地说:“就知道您……还、还跟我装傻……您……神通……”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发不出声了,眼睛却越睁越大,急切地瞪着王满。“……”
王满将耳朵凑到孙爷嘴边,却还是听不清,“您说什么?说什么?”接着一下子明白了。王满抱着孙爷的头,对着耳朵大声道:“您放心!我包您不受罪。在下边儿,我说话顶事。”
孙头儿眼睛里透出喜色。王满哭叫道:“……马上投胎。找个好人家,我亲手替您挑。大买卖人家?当大官儿的?都不喜欢?知道您的心思,我懂!千顷地,万亩田,就这种,就这么定了!每年收的粮食吃不完,人吃不了咱喂猪喂牛,牲口都吃不完……”
孙头儿满足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王满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孙头儿,孩子似的哇哇大哭。但没过多久,哭号变成了抽泣。太累了,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从鸡叫头遍就起身赶路,接着是逃命、搏斗、杀人与被杀。王满觉得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轻飘飘的,唯有眼皮越来越重,直往下耷拉,怎么都睁不开……
“……好汉爷,好汉爷。”
王满一惊,总算睁开了眼睛。
警察。
头上大盖帽,一身黑制服。是警察没错。蹲在王满眼前,神态恭敬,一脸讨好的表情。
“这位好汉爷,我瞧您定然有满腹冤情,背负血海深仇。现在既已手刃仇人,何不跟我去至警局,将事由原委一一详述,公之于众,让您的壮举不至埋没,冤情得以大白。不知您意下如何?”
一口又甜又脆的旗人京腔,不时还拽两句文,活像个说评书的,听得王满直眨巴眼。抬头一看,蹲着的警察身后还站着一个。才跟王满的眼睛对上,站着的警察连忙抬起双手,满脸堆笑,以示自己没有武器,全无恶意。
王满这才想到瞧瞧两个警察腰间。果然没一个别枪的,两人腰上都只挂着二尺来长的警棍。
蹲着的那个顺着王满的眼光一看,急忙笑道:“这东西就是根木头棒子,吓唬小孩儿。别的什么枪啊刀的,我们这样的,用不着那个。”见王满不言不动,“要不,咱这就去局里歇歇脚?”
王满疲倦地说:“想抓我?”
一蹲一站两个警察齐声否认:“不敢不敢,绝没那意思。”蹲着的那个还补充道:“不怕您笑话,我们兄弟这种没能耐的,人称臭脚巡,每月只领半袋棒子面,跟您拼命,多不合算哪。警察局吗,您要愿意去呢,我们兄弟替您雇车,侍候您过去。您要是不乐意呢,这个这个,劳烦尊驾挪挪地儿,只当是可怜我们,挪到别的片儿。我们兄弟和众位街坊邻居给您摇旗呐喊,壮行助威。您看成不?”
王满抬眼转头,四下一看,吓了一大跳:看热闹的人挤人人叠人,黑压压的,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个个脸上无比兴奋,却全都停在七八步开外,没有一个继续向前的。
王满轻轻放下怀里的孙头儿,“这是我的一个长辈,请各位帮帮忙,凑一具棺材,替我葬了他。”
两个警察道:“好汉爷尽管放心,包在我们身上。这一片的街坊邻居都是热心人,一定给老爷子办得风风光光的。”
王满站起身来,朝日本人的尸体走去,想仔细瞧瞧自己两世人生杀死的第一个人。可刚看到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立即转开了目光,只垂着眼皮,强忍住恶心,把手伸进趴着的尸体下面,摸索着掏出那把手枪。
周围人群嗡地一声,慌忙后退,顿时挤倒了好几个。王满忙道:“大家不用怕,我不是坏人。这就走,这就走。”看看手里的枪,忽然满心厌恶,像扔脏东西一样丢在地上。
抬脚想走,却不知该去哪个方向。一个警察凑过来,“好汉爷请看,过了那棵枣树,就出了咱们的地界了。”王满点点头,摇摇晃晃朝那边走去。
走出几步,只听后面警察用类似戏台子上念京白的腔调喊道:“诸位大爷大伯,大叔大哥,都随我缉拿此贼,大家并肩齐上啊!”
人群里拉拉杂杂地“啊”“嗷”了几声。另外那个警察随即叫道:“此贼不敌我等,逃去无踪。大伙儿各自回家,谨守门户啊。”
几个好奇又胆大的小孩还想跟着王满,很快便被大人拎着耳朵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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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
按说这是最紧迫的问题,可巨大的伤痛之后,王满心里空落落的,对一切都无所谓。
去哪儿?随便,走到哪儿算哪儿。如果按穿越小说的既定脚本,那当然是直奔燕京大学,寻找组织。那人叫什么来着?哦,小赵,到燕大找救国会的小赵。这才过了多久,怎么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哪个上辈子?上辈子别说救国会,连燕京大学都没有啊,上哪儿找去?
王满嘿嘿地笑起来,越笑越厉害,最后像个疯子似的哈哈大笑,笑得满脸是泪。直到看见周围的人远远躲开,这才止住狂笑,擦了擦脸,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