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对面,高田勇气得肺都炸了。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面对几个虫豸一般的支那人,本该脚尖一碾了事,却一败、再败。丢尽了武士的脸,丢尽了日本的脸。
也丢尽了我的脸!
看看栈道对面的浪人,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还不如蚂蚁。热锅上的蚂蚁之所以惊惶,是想逃离不宜于生存之地——人家很明白应该做什么。再看这一群蠢猪,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看似忙碌,其实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
堂堂武士,我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和这些人厮混?
如果高田勇是后世的上网青年,一定会高呼出那个著名的哲学三连发: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但高田勇毕竟是混街面的,行动力远胜光知道动嘴的后世键委。肝气胀满胸膛、怒火烧红脑门之际,高田勇没有狂敲键盘胡说八道,而是拔出手枪,抬手就是一枪。
叭!
朝对面打的。拔的不是腰间那口家传宝刀,因为刀子够不着栈道那一边。至于想打的是阁楼上的支那人还是下面那帮子八嘎,连高田勇自己都闹不清。
气疯了。没瞄准。爱谁谁。打着谁就打谁。
狂怒的高田勇单手持枪奔上栈道,一路叭叭叭叭,像极了后世港片里的这哥那哥。只不过,电影之外,如此酷炫的奔跑射击准头为零。枪响得热闹,子弹不知飞去了哪里。
有了头领的示范、感召,浪人们恍然大悟。几个有枪的连忙掏枪,一阵乱枪射向阁楼。
外号“王八盒子”的南部十四式手枪侵彻力低得出奇,夸张点说多套件棉袄就打不穿。话虽如此,可七八条枪一起开火,动静还是相当吓人,打得上面的楼板咚咚作响,溅起不少木渣,打在楼上四人的腿上身上。
王满像掉进了冰窖。
动枪了,完蛋了。
一方有枪,另一方只有两只手,最多有根木棒什么的。局面判断就一句话:没枪那一方等于案板上的肉,人家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在这一世,许多没文化的农民相信符水、香灰能挡住枪子儿。就算上层人士、知识分子,很多也摆脱不掉幻想:国术或许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要有足量的勇气加成,冷兵器应该也能抵挡坦克车吧?比如长城抗战时期,社会各界领袖纷纷号召捐款,购置武器送往前线。这些武器是——手工大刀。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绝对不可能产生这种误解。
王满忽然一个激灵:文彬这家伙,可别疯到那种程度,以为拿根木条就能对抗子弹吧。回头一看,见于文彬一脸惨然,连那根木条都扔下了。
王满松了口气:到底是地下党,干实际工作的,搞的是实务,不会干出书斋教授社会名流干的那种蠢事。仗既然没法打下去了,是不是该谈谈那啥了?力尽而降,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
不对!
短促而剧烈的交战之后,王满一时竟忘了之前人家打算干什么了。这些人,他们是要、是要……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我穿越的,历史进程一清二楚,真的尽在掌握啊。怎么可能像个小人物一样,无声无息死了呢?自杀,那更是万万不能!
枪声中,于文彬朝大家点点头。小赵点头回应。小娟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搓了搓手,开始梳理头发。文彬小赵见了,也肃然整装。
不行,不行啊!王满在心里呐喊。对了,刚才不是说让我下去吗,假装带个话什么的?这会儿怎么不提了?
王满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不愿投降小日本那话,我收回,收回行吧?丢脸就丢脸。面子能当饭吃吗?硬要这个面子,转眼就要送命啊!再说了,什么投降不投降的,抗日战争还没开打呢不是吗?
上辈子胆小怕事,跟英雄隔着十万八千里。转世为人,还是那个窝窝囊囊的小人物。
眨眼之间,王满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嘴唇哆嗦着,即将吐出那句不要脸的“那什么,没事我先下去了啊”。
砰!
王八盒子噼噼叭叭碎嘴婆子般的枪声中,这一枪响得不同寻常。跟唱戏的好角儿似的,带着膛音,嗡嗡的。
紧接着,砰!砰!连着两枪。
枪声不在楼板下面,来自远处,栈道对面。
王满像溺水的人捞到了救命稻草,双手猛挥。“听!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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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道对面,老贾高举着那把大眼橹子。刚刚发射的枪口冒着青烟,缭绕着升起,汇入灯笼烛火的阵阵烟气。
好枪啊。花旗国的。握着它,素来谨慎的老贾觉得胆子仿佛大了一圈,连声音都粗了三分。“放下枪!放下!枪哪儿来的?谁准许你们带枪啦?”
巡警头头金爷也吆喝起来:“有枪照吗?拿出来,都拿出来。验照!”
日本浪人在中国横行霸道惯了,第一反应是愤怒:什么?敢管起我们来了!随着几声日语叫骂,枪口转了过来,指向栈道对面的中国人。
张队长咔咔咔猛拽套筒,“他妈的还敢动枪?老子毙了你们!”
哗啦哗啦。中国人这边,十好几支手枪亮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日本人。“反了你们了。还敢!枪照。没枪照的,捆上,拉走!”
鬼子的枪又不是中国政府发的,怎么可能有枪照。再说身为天皇子民,谁肯申请支那枪照呢?但金爷这话也纯粹是瞎嚷嚷。把日本太君捆上拉走?开什么玩笑。
中国人这边虚张声势,日本人那边也心里发怵。眼睛一扫,心里点数:支那人的枪,好多。比咱们的多。怎么会这么多?
日本浪人的枪械来自驻屯军特务机关。站在驻屯军的立场:发那么多枪干什么?我国缺乏钢铁,能省点就省点呗。浪人的想法则是:还用得着枪吗?哇那哇那的日语就是高人一等的身份证,要杀人有武士刀呢。这东西同时还是血统证书,证明咱是有身份的武家儿郎——跟武士血统毫无关系的农村流氓更看重这个,这叫缺什么补什么。
另一方蹭白戏的中国军警宪特的情况却大为不同。身着便装,谁知道你胳膊粗呢?前些日子还能揣个警务证之类的小本,叫做派司,或者徽章也行,证明自己蹭白戏的资格。可恨北平有些机灵的二流子,胸口别个瓶盖,半敞半掩地一晃:警备处的。这种事多了,信誉可就毁了。小本、徽章拿出来,戏园子看门的不认了。
唯有一样东西,做不了假。谁都认识,谁都认。
枪。
手枪揣怀里,衣襟一翻。饭馆茶楼戏园子,谁敢拦?谁敢挡?
于是乎,真·军警吃霸王餐蹭白戏,别的什么都不带,手枪一把,那是非揣上不可。跟后世的手机似的,支付功能全靠它了。
这时候一亮家伙,瞧吧:枪牌橹子马牌橹子花口橹子,五花八门。居然还有两把驳壳,一把津造一把晋造。连枪带弹加枪套小十斤重呢,这两人也不嫌累赘——准是真正的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