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勇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那人悬绳凌空之技如此出神入化,难怪自己刚才心里一闪念,仿佛想起了什么。原来那人竟是不入士农工商四民之列的贱籍,“不可触摸、至低至贱者”。
浪人们“嗷”的一声,骂声四起。
“假的,假扮的武士!”
“好大的狗胆!贱种竟敢与武士同列。”
“辱及我堂堂先人,誓杀此贼。”
其实这一伙烂仔的先人,种田的扒粪的十居其九,并没有什么“堂堂”可言。号称浪人,已经是自抬身份,把自家祖先从“农工商”提升到第一等的“士”,武士。虽然是没了主子的野武士,浪人,从品级上说,那也是高品。
硬抬身份,堪称土流氓心灵深处之痛。好在大家彼此彼此,心知肚明,乃是真正的“同志”。不仅不会揭开这个疮疤,反而凝结出了一种古怪变态的战友之情。
而现在,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下贱之辈。
贱民。以屠宰、丧葬、艺能为业。操贱役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
空中那人全副精力用于对抗阁楼守卫,全不知道自己已被识破,从此再不能自命为浪人武士,只能以绳艺人名之了。绳艺人闪开敌人一刺,将身一扭,双脚重新落下,蹬在板壁上。左手执刀,右手挽绳,两只脚踩着板壁横向飞奔。洞口里那根木枪连连刺击,但时机稍纵即逝,加上刺杀范围被洞口局限住了,几下刺杀都白刺在空气里。
绳艺人避开板壁上那个洞口,另选一处,双脚在板壁上一蹬,身体朝反方向荡起。荡到蹬力尽时,身体再度落下。双脚又是一蹬,身体再次荡起,比上次荡得更高。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荡得更高,落下时一次比一次更加有力。绳艺人力聚双脚,只待再起落两次,便要一脚蹬开板壁,冲杀进去。
却只见板壁那个破口处,斜斜地伸出一口东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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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这边这边……”
“那边那边那边……”
“过去一点过去一点……”
“回来一点回来一点……”
东洋刀绑在木条上,木条握在小娟手里,小娟骑在小赵脖子上。
不久之前,小赵还是手持木枪的骑乘者,充当战马的是王满——谁让他个子最高呢。这一世这个北方农民个头本来不算矮,不到一年时间,也不知是乞丐窝里牢房里供养得好,还是二十一世纪那些大鱼大肉复合维生素也跟着穿越过来了一部分,总之,二十来岁的人,居然又蹿了半个头。
大高个儿,骑着正合适。小赵跨骑在脖颈,抡圆胳膊,从上向下狠砸。开出的洞口,不高不低,木枪刺出去,正好朝鬼子劈面一枪。
只可惜小赵准头不够,加上外头那鬼子灵活得跟蚂蚱似的,小赵连着几枪不中。再想刺时,连人都看不见了。
“绳子,绳子!”小娟尖声叫着,“在那儿,刺绳子。”
对呀!鬼子身手好闪得快,可绳子就是绳子,没身手也不会闪躲。好比坠挂,下面的坠子荡来荡去,吊着它的绳子摆动幅度却小得多。下面摆来摆去,上头基本上不挪动地方。
小赵挺枪便戳,却被板壁上的破洞限制住了出枪角度。“王大哥,往下蹲。低点。再低点。”
王满半蹲下去。这个姿势比蹲马步还遭罪,肩膀上扛着个大活人呢。“不行了,你快点……”
小赵觑着眼睛,试探着刺了几下,基本都不中。勉强中了的,只是擦了个边,在绳子上蹭了两下。他手里那把枪只是木条削了个尖,没有锋刃,蹭那两下,哪里奈何得了那根绳子。
“我来我来!”小娟叫道,手里飞快地捆着什么。“你下来,下来呀!”
小赵哪里肯让女友涉险,那边于文彬喝道:“王大哥快过来!这底下马上要冲上来了。”毕竟地板上那个洞口才是正门,非主力把守不可。刚才那几下交锋之后,文彬已经明白:正面硬抗,小赵小娟两个学生娃娃指望不上。能咬牙顶住的,只有自己和这个才结识不到两小时的底层贫民,城市无产者。组织上总结得好:这样的人,有胆量,坚定,关键时刻靠得住。
女友和小组长双重号令,小赵哪有个不执行的。换马!转眼间,王满奔到地板洞口(腿好酸),和文彬各持一根木枪指着。小娟跨上小赵脖梗,手里握着才完工的新兵器——被文彬捅下楼的鬼子扔下的日本刀,刀柄上捆扎着一根短木条。短杆加上前面窄窄的长刃,宛如一口朴刀,这时的华北农村唤作双手带的家什。
骑着小赵的小娟比刚才的王赵组合矮了一大截,却正好让那柄新兵器斜斜伸出板壁上的破口。小娟力气不足,沉甸甸的日本刀在手中抖个不住,却反嗔怪小赵没当好战马。
“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哪!成心气我是不是?好了,好!别——动……”
灯笼火把摇曳闪烁的光照中,锋刃颤颤巍巍,逼向悬空的长绳。吊在长绳下端的绳艺人左右摇晃,拼命闪躲。但下面动弹得剧烈,高处的摆动却没有多大增幅。众目睽睽之下,锋刃就像一只慵懒的猫,慢吞吞走向被它打翻在地的猎物。绳索则像重伤在利爪之下的耗子,虽然竭力向后躲避,但动作迟缓笨拙,而命运正缓缓碾压过来,势不可挡。
终于,震颤的刀锋碰上了绳索。屏息以待的众人仿佛听见了“哧啦”一声裂帛。
绳子没断。
这根长绳是浪人们抽出和服束带、连缀而成。每根束带都是织物叠成几叠,再像纳鞋底一样,用细密针脚扎成指肚厚的一根,强度远高于一般麻绳。加上持刀的小娟力弱,临时加长的刀柄更增加了发力运刀的难度。种种因素相加,于是,锋利的刀刃压上绷得紧紧的绳子,绳索震动如琴弦,眼看着织物的一股被割裂,又是一股,又是一股……绳子却撑住了——
——但绳艺人已经惊碎了心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