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身手,小赵不如王满;论起勇气,小赵甩他十八条街。后世的莘莘学子,哪怕最优秀的一批,关注的也只是天通、张江的房租,腾讯、阿里的职位。但在1936年,中华民族最杰出的子弟,念兹在兹的是民族存亡,是牺牲小我以求中华血脉留存。
血肉长城,我死国存。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之下,小赵全不在意自己刚刚逃过一劫——要不是小娟那把火,哪里活得成——转过身来,怒吼声中,双手抡刀,发疯般乱劈乱砍。手上砍杀,脚步不停,朝烧得浓烟滚滚的鬼子冲去。
按说他这长兵刃利于远战,不该近身。但这时候谁还理会那些。拼的就是一口气,一腔血!
青年的热血,终于激活了王满胸腔里那颗胆怯谨慎、干瘪衰老的心脏,让它剧烈跳动,将一股股滚烫的鲜血泵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泵向大脑。
被恐惧冻僵的大脑一跃而起,瞬间传下号令。
几乎在同一瞬间,肢体便完成了指令。一如既往地准确、完美。
斜斜跨出三大步,以鬼子霍霍挥舞的长刀为轴,绕轴转了半圈,从刀柄处逼到鬼子身侧。七郎兵卫被小赵迫得无法,跳起身来,正准备短刀突刺,先干掉这个不知死活的疯子——也就是稍一分神,眼前一花,正面的敌人竟然已经贴身而立。那种感觉,就跟大白天见了鬼一样。
没等七郎兵卫弄清对手是人是鬼,一根指头已经刺到眼前。
这种类似二龙抢珠、直取眼球的招式,一般只存在于这一世的话本评书之中、下一世的屏幕网络之上。真实搏斗,紧张得要命,气喘得如牛,哪会有人攻击眼睛这么小的目标。还眼睛呢,一拳头抡出去,能打中脑袋,那肯定不是路人,至少也得是体校练拳击的。再说人体全身上下,就数眼睛保护得最周全,防御反应最快。稍一低头,你这一指头就只好抵在最硬邦的脑门上。用力轻了只当给人挠痒痒;用力重了,这根手指非折了不可。
俗话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胳膊尚且嫌小,何况手指乎。只要是稍稍练过的,没有谁会拿一根手指头扎人眼睛,跟人家硬怼。
谁都明白的道理,偏偏王满一天都没练过,压根儿不知道。绕过对方的防御,抢进空门——国术家以武会友的话,这就叫胜负已分。但放在王满身上,这仅仅是最直接的应对,就事论事:鬼子那把刀舞得好吓人,必须绕着它走。好,绕过来了,吁,好险,差点没砍着我……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王满全然不知。
只看见对方两只精光灼灼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惊恐导致的瞳孔放大。王满几乎不假思索——就是你了!意念才起,手指已到眼前。
向前一戳。
一指头戳进鬼子眼眶。
动作就是这么精准。世间独一份儿!
指头触感硬硬的滑滑的,紧接着忽地一空,有种“噗哧”的感觉。
七郎兵卫一声惨叫,扔刀捂眼——再怎么苦练,也练不到能忍受这种创伤的程度。小赵正在乱砍,他这一撤防,长杆刀咔嚓砍上脊背,在背上砍开一条大口子。
剧痛之下,七郎兵卫倒在地上直蹦跶,像扔上岸的鱼儿。那边厢于文彬见了机会,猛冲上来,提脚往下狠跺。却没料到小赵才得了手见了血,势头正旺,哇呀怪叫着又一刀砍下,正对文彬脑袋劈来。
还好王满反应极快,这是其一。其二是小赵这个使刀的外行大开大合破绽太多。王满抢上前去,一把推开小赵,和身撞开文彬,这才没有酿成悲剧。
趁这三人撞成一团,七郎兵卫咬牙忍痛,连滚带爬,一头扎进地板上那个救命洞口。
只听一连串滚动发出的咚咚咚咚——
——紧接着是欢呼。
“好哇!”
“又干倒一个。”
“大三元,大三元!”
“四个,四个!还有一个吊绳子的您忘啦?这是四喜丸子,好吃!好吃啊哈哈哈!”
一声尖叫!
拖着长音,无比凄厉。黎明之前最深重的夜色中,忽然间这么一声绝叫,虽然现在烛火通明人声鼎沸,却骤然激活了来自远古、植根于潜意识最深处的恐惧。在场众人仿佛成了围着篝火的原始人,正在享受一时欢笑,却被无边黑暗中响起的一声嗥叫,将所有欢声笑语一刀斩断。
——啊——啊——啊——
是高田勇。
悲愤啊。一辈子只觉得怀才不遇,一辈子怨恨天道不公——直到今天,这种幻想终于被打得粉碎。
原来老天爷再公道不过,原来并没有什么怀才不遇、屈居下僚。说什么世代武士,说什么满腹韬略,却原来连几个手无寸铁的支那人都对付不了!
——啊——啊——啊——
高田勇劈手夺过一枝火把,朝那根独木梯下一掷。“烧,给我烧!”
烧就烧呗。在北平横行霸道的浪人大都不带脑子。那玩意儿放在家里就好。来到这儿,有胳膊有腿加上一条说日本话的粗嗓门就齐活儿啦。高田勇话音刚落,五六枝火把便投了过去。几个最热心的还扯下灯笼油灯之类,给腾起的火头里添点料。
但终归还是有个把智商并未清零的,咳了一声,“那个,咱们自己还在这里,就这么烧了……”
合理化建议还没说完,高田勇一火把劈在脸上,眉毛胡子烧了个不亦乐乎。“烧!烧!烧!”
烧吧,烧掉这可恨的地方,烧死这些胆小如鼠、不敢出来堂堂决战的支那懦夫,连同这群蠢笨如猪的冒牌武士。
还有壮志难伸的我!
在本能寺举火自焚的织田信长,想必也怀着这般悲壮之心吧。可怜一代豪杰,就此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