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子长叹转身,伸手将面具揭了下来,果然便是念雪。林七见她面色如霜,眸中满是哀伤之色,与先前活泼可爱的念雪大不相同,不禁吃了一惊。
念雪走上前来,口中轻轻叹道:“你要是不知道该多好!”林七见她神色大异于常,似有杀人灭口之意,心下暗暗戒备。念雪却忽地一个踉跄,几乎摔下树去,林七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只听她苦笑道:“林大哥,你怪我吗?”
林七一时间踌躇难决,不知该怎么作答,陡觉鼻间飘来一股奇异的幽香,心下暗叫‘糟糕’,连忙举步后撤。不料这迷香药性极强,他只匆匆吸了一口,手脚竟已不听使唤,匆忙间左膝一软趔趄向外摔出。
念雪随身赶上,伸手将他拉住,左手食指猛地点来,戳在他胸口颤中穴上,低声叹道:“你这个人,就是心太软了!”
林七正待说话,忽觉胸口又是一痛,璇玑穴也给她封了,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苦笑一声瞧着她。
念雪低低道:“我不敢让你说话,我怕你向我求饶,更怕自己会心软。”右手悠地从袖中探出,掌中已多了一柄寒气森森的短剑。
林七至此方知她真的动了杀心,连忙聚集内力冲击穴道。他知道这迷香并非致命毒药,只要以内力将它逼至喉间,届时吐出一口浊气,便能恢复几分力气。
念雪似乎看穿了他心思,低声道:“别费力气啦,我会痛痛快快的,不让你受一丝苦楚。”说着举剑往他心口刺来。
林七一时冲不开穴道,眼见寒光刺来,心知已然无幸,闭目叹道:“罢了罢了!”一时间思绪纷沓而至,熟悉的面容快速闪过脑海。
似乎过了良久,他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心道:“是下雨了吗?”睁眼看时,只见念雪正低头望着他,一滴滴泪水缓缓从她眼眶溢出,簌簌落在他脸上;而那泛着寒光的利剑,仍旧指着他的心口,只要再向下寸许,便要刺入他的肌肤。
似乎感受到了剑刃冰冷的寒意,他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汗水止不住地淋淋而下,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霎那间他明白了一件事:预知死亡比死亡本身要可怕的多!
念雪喃喃低语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什么偏偏是你?”右手轻颤良久终究慢慢抬起,那冰冷的寒意终于离他而去。
林七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忽觉念雪一提他右臂,将他身子翻了过来,先听得嚓地一声轻响,似乎是割断了肩头的布带,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接着便再没了声响。
约莫一刻钟之后,林七翻身坐起。他举目四顾之下,四周已再无一个人影。“念雪,念雪!”他试探着喊了两声,回答他的却只有四周的虫鸣。
他站起身来,忽见树干上放着一巴掌大小的物事,弯腰捡了起来,却是一只人皮面具,再伸手一摸背上,碧落剑果已不知去向。
他苦笑一声,喃喃道:“也罢,这本来便是崔爷爷之物,正该由她收下。有这利器在身上,她所遇的凶险也会少上许多。”
林七将那面具收了,心知念雪此去再不会回来,不禁有些欣喜又有些感伤,只因他既不知她何以如此,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杀了她吗?他当然做不到,且不说崔爷爷对自己有恩,便是这几日相处的情谊,也足以令他束手。
原谅她,就此过往不究吗?他自问也难以做到,毕竟刚才那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杀意,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他就算心胸再广,也不可能对自己的性命丝毫不介怀。
林七沉思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纵身跃下树来,往青莲镇而去。
茂密的枝叶背后,念雪呆呆望着他背影,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待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她轻轻拔出那宝剑,望着那青翠欲滴的剑身,思绪不禁飘到了七年前。
那是的她才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如青儿奶奶一般,她在外出游玩时遇到了一个书生,一个来自杭州的书生。
她觉得那是天意,而那书生便是上天赐给她的“情侠”,便如林青儿与慕容逸当初一般。
以后的日子里,书生果然没让她失望,一直对她关怀备至,让她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她怂恿书生上门提亲,结果也与那传说毫无二致,父亲嫌他无财无势,万般不肯答允。她生性要强,自然不愿与青儿一般结局,于是不顾父亲的阻拦,与他私奔到了杭州。
三个月后,大哥寻到了杭州,奉父亲之命要她带回去。她誓死不从,父亲一怒之下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为此大哭一顿,却从不曾后悔。她知道父亲始终是爱自己的,只要书生将来考取了功名,够得上崔家的门第,父亲自然便会承认这门婚事。
书生没有让她失望,三年之后果然一鸣惊人,夺得了殿试探花。她闻讯满心欢喜,正要将喜讯传给父亲,却发现书生渐渐变了。原来对她关怀备至的他,渐渐开始夜不归宿,对她的喜怒哀乐视若无睹,身上还时常带着酒味和脂粉味。
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她,何时受过这般冷落?她终于忍无可忍,与他大吵一顿,迫使他当即认错,保证以后不再犯了。
她本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毕竟天下哪有不争吵的夫妻?谁知一个月后,原本对她不闻不问的婆婆突然与她热络起来,劝她凡事要懂得退让,毕竟书生也是为了这个家。她细一打听,才知他为了仕途,竟要娶王相国之女,却让婆婆劝她做小。
她只道终于熬出了头,却哪想生出这般事来?遂又与他大吵了一架。
这天傍晚,书生陪着笑脸送来了晚饭,她只道他终于回心转意,心中一阵欢喜,岂料将碗筷送到嘴边之后,她顿时浑身如坠冰窖。
原来书生见劝说无果,竟在饭食里投了剧毒,要悄悄将她害了!她出身药王庄,即便无色无味的剧毒也能轻易辨别,又怎会瞧不出这小小的伎俩!但她依旧心存侥幸,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强扮笑颜邀他一起同食。谁知书生顿时色变,在她再三要求之下竟尔破口大骂。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将饭食硬塞入他口中,书生从不曾见她习武,至死也未想到会是这般结局。人生至此她本已无生念,本欲向公婆请罪之后自行了此残生,谁知来到客厅,竟听到公婆议论毒死她后怎么脱罪,原来不光书生一人,他们一家人竟都如此毒辣!
她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将公婆一并杀死,连夜逃出了杭州城。谁想捕快尾随而至,在城外土地庙将她截住,那时她武功未成,本来已然无幸,却被一个婆婆给救了。
后来婆婆收她为徒,传授她易容术和剑法,她也渐渐得知她有个名号叫千面狐狸。师傅待她视若己出,却有一样怪癖:但凡见到虐待女子之人,必要杀之而后快。
在师傅的怂恿下,她终于亲自出手,惩治一个令人痛恨的禽兽。刀子刺进那人胸膛的时候,她被溅了满脸鲜血,却一点也不觉害怕,反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意,只觉她杀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负了她的书生。自那之后,那种快意便令她欲罢不能,即便师傅最终失手而死,也并未让她有所触动。
她听百姓背后议论纷纷,给她取了青狐仙子的名号,越发觉得自己所为乃是侠义之举。直到爷爷力排众议,让崔家隐瞒她杭州杀夫之举时,她第一次有些害怕,害怕爷爷知道她这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因此沉寂了一些时日。
不久之后,这位叫林七的年轻人到了崔家,爷爷也因此而失去了踪迹。她逃出崔家到了江州,终于再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当夜便又“行侠仗义。”
但当林七随口问起青狐仙子时,不知为何她竟隐隐有些害怕,就像当初怕爷爷那般。她心中渐渐动摇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是错的。
出了江州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越来越怕被他发现,终于下定决心再不“行侠仗义”了。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傍晚的那一幕,终究让她再次热血沸腾了,于是她再次化身青狐,举起了手中的双剑。
就在刚才,他那一声问,令原本满心欢喜的她如坠冰窖,她当时真的恨急了,恨他为什么要张口说破。
但那一剑刺下之时她才明白,自己恨得并不是他,而是这个无法见人的自己。正是因为太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她才会有那么强烈的恨意。
她缓缓收剑站起身来,遥遥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道:“天涯茫茫,你我如此匆匆一别,不知将来还能否相见?”抬头望了望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又想道:“如今我已无拘无束,却又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