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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牙

其实,那个春天和紧挨着的夏天,我们有过很多计划。比如,去上海大剧院正儿八经看一场歌剧,找一家衡山路的酒吧烂醉如泥一个晚上,带上帐篷睡袋沿徽杭古道登顶清凉峰,或者在地图上找个有意思的地名,坐慢船坐高铁坐飞机反正坐什么都成,就两个人痛痛快快地逃离这世界一次。这都没什么难的,最多也就是旷两天课。但事实是,那几个月我们哪儿也没去成,一直到盛夏结束我离开上海。

这似乎是桩诡异的事,很难说清是什么在牵绊我们。阿檬漂在上海,单身住一套公寓。而我的所有烦心事都在千里以外的北方小城。想出门,根本不用计划。

阿檬说:“我也真是,你来趟大上海不容易,总得带你去哪转转啊,要不——”

“别要不了,你都要不多少回了?”我抬起头回了她一句,“就这样待着——挺好!”

我坐着,我在翻一本书。阿檬站着,她在削一个苹果。这会儿她就蹭到我身边,用带着苹果汁的手拉扯我的脸:“瞧瞧,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知道吗大叔?你以后得多笑。”对我,阿檬有很多个称呼,由着她的心境随时切换。这会儿她叫的是“大叔”。

关于我的笑容,不只阿檬,好多跟我上过床的女人都这么说。但我一般能免则免,特别是对着镜头。二十多年烟龄,牙哪能清白?

“老男人,把你的嘴张开。”阿檬命令我。她之前半倚在我身上,现在干脆整个人翻了上来,跪在沙发上,腿贴腿,脸对脸。

“干吗?”我有点紧张,我已经猜到她要干吗了。我把嘴闭得紧紧的。我讨厌镜子里那个露着一嘴黑牙的蠢货。

“让我查查你的牙口。”她很干脆。

“不行!”我态度坚决,“你问我借什么都行,包括钱和信用卡。但内裤和牙刷不行,这是我的底线。”

“为什么不行啊?”阿檬说。

“就是不行。”我说。我的门牙其实挺齐整的,除了黑一点。但是一张口,整个一惨不忍睹。单位一年一体检,我最烦的就是牙科:什么烟斑、牙龈炎,什么右上6缺失、左下7残冠、右上8残根,什么牙结石Ⅲ度。

“哟,大叔还害羞啊?”阿檬说,“去!你身上什么东东(西)我没检查过啊?”这倒是实话。腻在床上时,阿檬没事就爱在我身上扒拉,翻过来拨过去的,就差一面放大镜了。我挺不习惯,跟她义正词严。我说:“你得尊重它。”可阿檬不吃我这一套,她说:“哎哟哟——看看还不行啊?要自己有谁还稀罕你的呢?再说了,本姑娘不近男色好多年了,你要理解嘛。”没辙,80后就这么厚颜无耻。

“那行。”阿檬换了种方式,“让你先看我的吧——”

阿檬仰起头,张开了嘴,看得出她在努力把脸部肌肉朝后收。

唇红齿白。一副好牙。

一副我不得不面对的好牙,细碎,但是完整、匀称,一颗颗骄傲地泛着玉白的光,如同阿檬此刻裸着的身体,娇小,但是饱满、光洁,最关键的是自信,要命的自信。

我抱着阿檬,如同捧了一件瓷。

瓷突然动了,伸出长长的芯子舔了一下我的鼻子。没等我回过神,阿檬已经鱼一样滑下了身。

“不闹了,哥,吃苹果吧。”阿檬把半个苹果递给我。这会儿她叫的是“哥”。

阿檬在一家外企做网站,只需隔三岔五去单位露一下脸。而我的培训说穿了就是总公司给各地营销人员的福利,课爱上不上也没人较真。大多数时间,我们就这样待在屋子里。做爱。说话。看书。拉和听小提琴。一块洗澡。偶尔做点吃的。

那感觉很奇怪,不像恋爱,当然更非夫妻。

似乎有点像疯狂恋爱过的一男一女,好多年后凑巧碰上并同居在了一起。这样说当然不确切。真实情况是,在我来上海之前,我们的关系只止步于网络,说得再具体一点,也就是因为豆瓣网上的几部电影和几本书,文字上有过交流,让彼此信赖,有了好感。

那么,信赖和好感深处还有些什么吗?这似乎也是件说不清的事。几部破电影几本破书能让人了解对方多少呢?从后来事情演变的结果看,好感当然不仅仅是好感。但是,如果假设一下,比如我没去上海,或者我去了但是没冒昧约她吃饭,再或者客客气气见几次面,然后她没有在某个午夜发那条“月亮很好,想不想过来晒一晒”的短信,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之前的好感只止步于好感,它的背后并没什么更多的东西?当然,这样的假设很无聊,生活从不允许倒带。

“大叔,那时你真能扛啊,”阿檬说,“不会天天回宿舍撸管吧?”

“……”我愕然。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那么奥特。”阿檬说。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其实,你是狡猾。我知道,你就等着我投怀送抱。”阿檬又说。

我接不了阿檬的这一句,只好续了上一句。

“一个姑娘,能不能别用那样的词?”我接受不了倒是真的。

“哎哎,同志,撸管怎么了?违反哪条哪款了?不破坏他人家庭,不违背妇女意愿,加上还环保。”阿檬来劲了。

“环保?”我一时不解。在阿檬面前,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就像个脑筋急转弯。这不,二十分钟前,我和阿檬不是刚刚挺不环保地做过一次吗?对了,阿檬把那一次性橡胶制品掷哪了?

我被她逗乐了,一不小心就咧开了嘴。

阿檬不失时机又腻歪上来。

“哥,我还要。”阿檬色眯眯地说。

其实,我也想要。

当阿檬再一次把舌头搅进我嘴里时,出门的计划又一次成了计划。

其实,也有出门的时候。比如,饭点出去凑顿饭,看一场电影或者话剧,带上单反去周边街区遛遛,周末陪她坐地铁去汾阳路音乐学院那边上一堂小提琴课,然后再坐地铁回来。当然,这些都是即时行为,不在计划之列。该埋单时,如果阿檬事先说好请客,我去掏钱夹,阿檬会不高兴。有一次我就半开玩笑地跟阿檬说:“要不,我按月付房租吧。”可能那会阿檬正好给我配了一把公寓的钥匙。阿檬说:“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事?你蹭吃蹭住挺久了,让我算算。”一会儿,阿檬却说,“可这租金怎么定啊?定太低,亏了本姑娘,自然不成;这万一定高了吧,显得咱上海人不地道,欺负外乡人。要不,这样吧——”阿檬忽闪着她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当被、我、包、养、了吧——”

看我被惹恼,阿檬抢先逃开了。“过来啊,昆仑奴,来追我啊——”阿檬一丝不挂地站在不远处挑衅着,眼里是一汪清水。

阿檬喜欢裸着。是的,她总是裸着。裸着跟我说话,裸着看书,裸着刷牙,裸着拉小提琴,裸着在厨房洗刷,裸着在东边的小房间看日出,裸着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阿檬的公寓在16楼,近距离的确没什么高楼。但是,你怎么就能保证不远处那些高楼里没住着个把变态,天天拿望远镜偷窥呢?阿檬刚刚从浴室里出来,正用干浴巾擦湿漉漉的长头发。阿檬说:“他偷窥他的,关我什么事?老娘就当演一回美剧,还顺带助人为乐一把。”然后她就盯上了我。一块进的浴室,我先出来。“你怎么又穿上了?等会还得脱,你就不嫌麻烦?”阿檬说。我无言以对。“我习惯穿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哪怕就我一个人。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啊?”阿檬说,“咱就不能赤诚相见、肝胆相照吗?”你听听,这都什么话?我说:“这不男女有别吗?”阿檬可不答应。阿檬说:“脱了脱了。正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才要肝胆相照啊——你听说过肝肝相照或者胆胆相照吗?”你听听,这都什么歪理啊?

我知道,阿檬一直试图改变我。事实上,从进入这套公寓起,阿檬正一点一滴地改变着我。我学会了一天吃一个苹果。早餐桌上的油饼和挂面被换成了稀饭加腐乳和榨菜。因为定时排便,纠缠我多年的便秘奇迹般地消失了。我认识了五线谱和小提琴的琴颈。我那被伊利纯牛奶喂惯的胃开始慢慢适应据说营养价值高出十倍的总统牌奶酪。就像病毒一样,阿檬甚至侵入了我的大脑里。“你怎么能只喜欢契诃夫而不读伟大的托尔斯泰呢?”阿檬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在大狗列夫·托尔斯泰面前,作为小狗的安·巴·契诃夫不得不羞愧地低下了头颅。

我在漱洗间刷牙,阿檬意外闯了进来。照理她该在卫生间如厕的。

对着我的满嘴白沫,阿檬夸张地惊叫起来。

“你就这样刷牙啊?”仿佛那谁发现了新大陆。

“怎么了?”我的牙刷停在了嘴里。

“你继续刷。”阿檬说。

我把牙刷换到另一边,看着阿檬又刷了两把,再两把,然后停下。

阿檬二话没说,拿起她的牙刷,挤上长长一柱牙膏,锵锵锵地示范开了。我瞪着阿檬,阿檬回瞪着我。阿檬刷牙的方式的确跟我有些不同。但是,这不奇怪。一千个人写一千个“牙”字,就算用同一支笔,填同一个米字格,一样正确的笔顺,出来的还是一千个不同的“牙”字。你怎么就能说你写对了我写错了呢?

但我还是站在一边虚心观摩着,眼睛跟着那支牙刷。刷子在她嘴里起起落落里里外外地足足倒腾了五分钟。最后,阿檬抢过我手上的牙杯(我一直没想到放下),仰起头痛痛快快地漱完了口。

阿檬再一次朝我咧开了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四十大盗的山洞深邃无比,阿檬的一粒粒牙就像宝藏一样发出幽蓝幽蓝的光。

“看清楚没?”阿檬问。

“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幼稚园的保育阿姨更耐心了。

我摇摇头,因为没法说话。然后,我看见了镜子里那个滑稽的中年男人:满嘴白沫,叼着根牙刷,那神情就像一个智商明显低于他人的儿童。

第二天,阿檬居然带回家一张宣传画。“健康生活从牙齿开始”。阿檬真是疯了,她从哪弄来的这东西?“你别管这个。”阿檬说。阿檬立马逼着我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学习了一遍。晚上刷牙看图作文。临睡前再温习一遍。说句实话,那宣传画做得不差,语言简洁、图文并茂。刷牙步骤ABC:45°角倾斜,由内向外,牙床线里面外面牙面舌面,每天两次,每次三分钟,每三个月换一次牙刷,等等。事实证明,阿檬是对的,而我错了。我从没上过幼儿园,小学三年级前读的是村里的复式班(这个我解释了半天阿檬也没整明白),我初中第一学期单单英语老师就换了三个。是的,从来没人教过我如何刷牙,就像没人教过我怎样做爱。我无师自通地活了四十年:考大学,恋爱,失恋,参加工作,买房,结婚,换工作,买车,生小孩,再换工作,换车,换房子。这四十年,难免磕磕碰碰,但总体还算顺理成章。结果说不上满意,但至少自己已经认了。这么一说,我的牙跟我的人生挺像,虽然有点黑,也经不起深究和推敲,但总体还算齐整,至少门面过得去,也好歹应付得了撕扯和咀嚼。

但是现在,这个叫阿檬的女人居然说我错了,连刷牙都没学会。她是不是想说,如果打小正确刷牙,那么我现在的牙就不是这副德行,自然,我的人生也要精彩百倍?她想从牙齿开始,修理或重新规划我的人生吗?这个小妖精,她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我有点恼羞成怒。想发火,想搬回宿舍。但是,没有理由。阿檬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毫无心计可言。她乐呵呵地每月一次给我在携程网上订上海—青岛的机票。她给我发短信:“我忙着呢,没空想你。只是屋子有点空,就像你刚刚抽离后的身体。”她翻看我手机上的照片:“这么可爱的丫头,换谁都不忍伤害,回头好好宠她吧。”她只是个耐心的幼稚园阿姨,她无视我的恼羞成怒。“正确的刷牙步骤:45°角倾斜,由内向外,牙床线里面外面牙面舌面,每天至少两次,每次至少三分钟。”在她的就牙论牙面前,我有关牙齿和人生的臆想显得荒谬可笑。而事实上,她似乎只是单纯地迷恋我的身体,而牙齿也许正是她有待攻占的最后一个城池。

刷牙成了我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早上起床,刷牙。吃好饭,刷牙。回到家,刷牙。上床前,刷牙。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念我的朋友章鱼。章鱼从不刷牙,但他的牙口却好得像关汉卿。“那上面不是说一天两次吗?”我抗议。但是抗议无效。阿檬说:“什么两次?是至少两次。”其实阿檬也没闲着。每次我刷,她也跟着刷。那张宣传画被阿檬用透明胶贴在漱洗间的镜子边,看看镜子再看看画,随时都能校正。阿檬说这叫强化训练,坚持一段时间后,想错也错不了了。阿檬还说,她那叫陪练,就像小孩学琴必须家长陪着,小孩能不能坚持关键还是看家长能不能坚持。我从来都不是个乖孩子,但是不知为什么,在阿檬面前忽然就弃械了。

在阿檬的感召下,慢慢地我似乎也热爱上了刷牙。健康生活从牙齿开始。牙膏有营养,牙齿好喜欢。每天两次,外加约会前一次。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做梦,在梦里我开始第二次换牙,残根掉了,龋齿掉了,老黑牙掉了,然后新牙像雨后春笋样长了出来。正门牙,侧门牙,犬齿,第一小臼齿,第二小臼齿,第一大臼齿,第二大臼齿,第三大臼齿,我用舌头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颗。一激动,我就醒了过来。月光透过飘窗落在床上,作为陪练的阿檬睡得挺香。我摸到漱洗间,打开灯,镜子又一次嘲讽般地亮出了一嘴黑牙。

“正确刷牙,只是第一步。”阿檬说。

我看着阿檬。阿檬依然裸着,就像一把紧过弦的小提琴。她又在削苹果了,她又一次成功地用苹果皮制成了一架旋转木梯。我知道阿檬想说什么,第二步应该是戒烟。是的,劝我戒烟。这事好多女人都在我身上干过,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跟她们一样,我也知道吸烟的坏处,但是,关于吸烟的好处,我知道,而她们不知道。顺便插一句,我之所以跟我现在的老婆结婚并延续至今,原因之一是她从没说过一句戒烟的废话。

阿檬没提戒烟的事。

阿檬说:“就拿你的Jeep作个比吧,这天天刷牙就像你日常给车子加个油、洗个澡、查查胎压什么的,这些你自己都干得了——”阿檬知道我有一辆带四驱的白色Jeep自由客,如同知道我有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和一个称得上幸福的家庭。

“但仅仅这样够吗?你不是还得定期把车开到4S店做保养吗?什么首保二保,什么半年或5000公里一次。这牙齿也一样,也得定期做保养,就是洗牙,专业术语叫龈上洁治术,专家建议也是半年一次。”阿檬说。

龈上洁治术?我是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厨房里的油污得用洗洁精加清洁球擦,厕所的陈年污垢得用马桶刷加威猛先生才能去除。

阿檬说,其实洗牙分手洗和机洗两种,但现在一般都是机洗。这倒容易理解,现在上点规模的洗车店也都机器换人了。阿檬说,那洗牙的机子叫超声洁牙机,基本原理就是将电能转换成超声,通过高频振荡将藏污纳垢于牙面上的烟斑、色斑、牙菌斑、老年斑和牙石等等去除,还牙一个清白。等等,有老年斑吗?阿檬说,那伸进嘴里的工作头挺好玩的,除了高频振荡还会同时喷水,就像洗车用的高压水枪。阿檬说,洗牙分消毒、洁治、喷砂、抛光四步,整个过程挺像给车身做保养。你们不是也得喷沫、冲洗、补漆、抛光和打蜡吗?阿檬说,在发达国家,洗牙已成为很普及的常规保健,人们每年至少两次定期找自己的牙医洗牙。阿檬说,洗过的牙齿会有点敏感,两周内不宜食冷、热、酸、甜等食品,但这暂时的酸痛症状通常会在一周左右消失。阿檬还说,许多人对洗牙有误解,其实即使每天认真刷牙也还得洗牙,其实洗牙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治口腔疾病,而不单纯是为了好看,其实洗牙对牙齿没有损害,更不会导致牙缝变大。阿檬甚至还说,有些人不适合超声洁治,如结核、乙肝抗原阳性、HIV感染等传染病患者,又如呼吸抑制、慢性肺病和戴心脏起搏器的患者。阿檬说得很专业,仿佛半年前刚刚毕业于某著名医科大学的牙科专业。阿檬耐心得就像个保险推销员,似乎我的钱夹里有一份属于她的不菲的介绍费。

关于洗牙,我本来应该有许多问题,但是现在,阿檬都提前帮我解答了。事实上,我太想拥有一副好牙了,又白又亮,可以对着镜头咧嘴就笑或者张口就哭。另外,我得说实话,我没有呼吸抑制,不是结核、慢性肺病患者,乙肝表面抗原呈阴性,目前尚未感染HIV,暂时也不需要戴心脏起搏器,所以,我的不二选择就是第二天乖乖地跟着阿檬去那家据说是全上海洗牙最专业的牙科医院。

阿檬不屑地朝我撇了撇嘴说:“大叔,你以为洗牙是上便利店买个套啊?人家生意可好了,得预约。”

“是吗?”我暗暗松了口气。

我一向拒绝别人塞东西给我,哪怕是食物,更受不了有异物进入嘴巴。所以,除非你奸了我,我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妄图把我的口腔变成工地,变成采石场,变成实验室,变成喷沫、冲洗、补漆、抛光和打蜡一条龙的洗车场。

真心祝愿那家全上海最专业的牙科医院生意好些再好些,等着洗牙补牙拔牙镶牙种牙矫牙的哥们多些再多些。然后,等到阿檬替我排上队那天,我已经带着一嘴黑牙和铺盖离开了上海。

之后的一段时间,阿檬依然天天逼着我刷牙,却再也没提起洗牙的事。可能阿檬也只是说说而已,要不就是牙科医院的生意实在太好了。

培训过去了四分之三,班里的事也多了起来。筹划毕业晚会,张罗纪念品,师生间同学间相互吃请。有时晚上喝得胡天海天的,我就想留在自己的宿舍。给阿檬打电话,阿檬不纠缠。“行行,别磨叽了,你就留那边吧,我也好歹休养生息一晚。”阿檬说。阿檬的通情达理让我羞愧。事实上,酒喝得再高,打个车,总还不至于报错公寓的门牌号码。是的,盛宴就要结束,骨子里我是在想着如何慢慢收场。阿檬那么鬼精灵,不会看不出来。

有一晚,阿檬主动给我打来电话。

“还在喝吗?”阿檬问。我说:“是。”“那晚上又不过来了吧?”阿檬问。我说:“现在不好说,可能还得夜宵呢。”“那就别过来了。”阿檬说。

“跟你说个事。”阿檬又说。

“你说吧——”我有点惴惴,阿檬很少主动打电话的,她会在电话里说什么呢?

“你以后别再来了。”阿檬说。也许阿檬会说得更直接。“我们分手吧。”阿檬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我甚至还给阿檬准备了更狗血的台词——“我有了,是你的。”阿檬说,然后在电话里沉默。我可真够无耻的。

“你没忘记洗牙的事吧?”阿檬说。

我松了口气,就像个死囚被宣判缓期执行。

“呵,洗牙——”我说。我当然没忘。我以为阿檬忘了,但阿檬也没有。

“医院来电话了,约好明天早上9点。”阿檬说。

“明天吗?”我说。

“你明天没空?”阿檬说,“对了,你到底想不想去啊?”

我当然不想去。我说了,除非你把我奸了,我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妄图把我的口腔变成工地,变成采石场,变成实验室,变成喷沫、冲洗、补漆、抛光和打蜡一条龙的洗车场。可是,我却没勇气跟阿檬说这个。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么一句话会如此艰难。

“明天,明天我还真有事,已跟同学约好——”我撒了个谎。我居然开始跟阿檬撒谎了,够可怕的。

阿檬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就把电话挂了。

第三天,也许是第四天,再次见面,阿檬跟我说,那天她其实还是去了牙科医院。

“你自己去洗了?”我顺嘴问了句。我刚从卫生间出来。

“陪一同事。”阿檬说。阿檬在剥一块冰过的奶酪。

“男同事?不会是那个养殖系吧?”我愚蠢地追问了一句。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阿檬那男同事。阿檬曾经跟我在床上提起过几次,忘了姓啥,只记得读的是某海洋大学的养殖系。养殖系一直不紧不慢地追着阿檬,据阿檬说人不坏,长得也不赖。“那就嫁了吧。”我说。“呸,凭啥啊?”阿檬说。“你要没心,就得早点回了人家。”我说。“从不从是本姑娘的事,他爱追不追是他的事,扯不到一块。”阿檬说。“上过吗?”我问。“当然。你当我修女啊?”阿檬说。“就在这张床上?”我问。阿檬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哎哎,大叔,这可是我的家——你把我当什么了?”阿檬莫名其妙就生气了。

“谁让你没空啊?约那么久,浪费了多可惜。”阿檬说。阿檬把剥了一半的奶酪递给我。

是的,我不想去!——说出这句话为什么如此艰难?因为欢宴就要结束,我是难以启齿于跟阿檬道别。除了埋头抽烟,我找不到那句道别的话。有一天我走进了阿檬的公寓,但我不知道如何得体地走出去。没有人教过我这个。

阿檬本来可以随便敷衍我一下的。这算不上欺骗。但阿檬不会。

奶酪在我的嘴里慢慢融化,很酸,很涩,很难下咽。我的胃又开始抗拒,我猜它是想它的伊利纯牛奶了。

“一张要过期的电影票,给谁不是给啊?也就是把他领到那交个差,我是扭头就回,姑奶奶哪有耐心陪他磨蹭几个小时啊?”阿檬说。她看出我不高兴,算是赔了小心。换平日,阿檬准又得借机奚落几句:“你个北方人咋还这么小心眼啊?老男人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这不挺好吗?我不想被那个工作头蹂躏,有个替死鬼主动张开了嘴,也不至于让阿檬为难。

这样想着,我到底还是把总统牌奶酪咽了下去。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照例是阿檬在网上给我订了上海—青岛的机票。其实我已经学会了怎样订票,而且说实话,这一张票我是真的不想劳驾阿檬。但阿檬不答应。按照电脑提示,一步一步,阿檬又一次轻车熟路地输入了所有该输入的信息,包括我老婆的姓名(我钱夹里的信用卡户头是我老婆的),最后,按了确认键。做这些的时候,阿檬依然裸着。就像面对一个网络游戏,阿檬的脸上没有悲伤。如同我不在公寓的日子,阿檬的电话和短信里只有寂寞和饥渴,但是没有爱和思念。

一切都在按照开学时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结业仪式。联欢晚会。散伙饭。最后,当然是哪来滚哪去。

联欢晚会上,本来我的节目是独唱——信乐团的《离歌》。班上的女同学一致公认,我的歌喉不赖。“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我喜欢飙这两句。但那晚当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我时,我忽然改了主意。又不是生离死别,有必要搞得那么悲伤吗?我说我还是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俞心焦的《墓志铭》。然后我就开始朗诵了:“在我的祖国/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只有你未曾爱过我/当你知道我葬身何处/请选择最美丽的春天/走最光明的道路/来向我认错/这一天要下的雨/请改日再下/这一天还未开放的紫云英/请它们提前开放。”

当我朗诵到这里时,手机在兜里振了一下。应该是一个短信。我当然不可能停下来,我继续朗诵:“在我阳光万丈的祖国/灯火家家户户的祖国/月亮千里的祖国/只有你还没读过我的诗/只有你未曾爱过我/你是我光明祖国唯一的阴影/你要向蓝天认错/向白云认错/向青山绿水认错/最后向我认错/最后说要是心焦还活着/该有多好。”

我从台上下来。短信是阿檬的。“大叔,我得出趟远门,帮我代管两天家吧。看来没法给你饯行了,实在抱歉。走时别忘把钥匙放小保安那。阿檬。”

台上的节目还在继续。我把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三遍,忽然悲从中来。我设想过很多种与阿檬分手的方式,但没有这一种。那么轻描淡写,那么有始无终,那么巧妙又那么绝情。我想我是爱上了阿檬。几个月里,我跟阿檬做过无数次爱,可从没说过这个词。因为,我不确定。

也许阿檬是对的,根本不用道别,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现在,阿檬走了,轻轻巧巧地抽身而去。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再也不用为找那句道别的话而犯难了。作为培训班的一名学员,我接下来的任务是跟同学们道别,对了,还有老师。我想我知道怎样跟老师和同学道别。

吃散伙饭那晚,我不自觉地加入了抱头痛哭的行列。四个月是恰当的,正好熟到建立感情,又还没熟到发现彼此坏的一面。同学们哭是因为悲伤,分离的悲伤。而我的哭,除了悲伤,还有一份愧疚。因为阿檬,这些天来我疏忽了同学们的感情。

第二天是真正分离的日子,所有宿舍的门都敞开着,大家都在整理行囊,先行者与其他人一一拥抱,挥泪告别。而我,还有另一份行囊在阿檬的公寓里。在牛仔裤的表袋里,我摸到了阿檬给我的钥匙。那小口袋是叫表袋吗?以前我一直用来倒着插汽车钥匙。关于它的用途网上说法很多,有说放钢镚的,有说放打火机的,有说放U盘的,还有说用来装安全套,一次最多两个。我听到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用来插大拇指——装(王朵)。

第一次,我用阿檬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也是第一次,在没阿檬的情况下我走进了这间熟悉的屋子。

在客厅正中,我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拉杆箱。我的所有衣物阿檬都已经收拾好了。一向乱糟糟的屋子,现在窗明几净,物物井然。走之前,阿檬一定是细细打扫整理了一遍。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漱洗间、小房间、大房间,我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似乎很熟悉,又忽然变得很陌生。恍恍惚惚中,我像是变成了一个即将入住的新房客。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阳台上晒着的一条内裤。我的内裤,阿檬的一个疏忽。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仿佛一件遗物,见证着我和阿檬三个多月的同居生活。

在过道上我停了下来,那里挂着阿檬的照片。旅途中的阿檬笑得很灿烂,唇红齿白。阿檬现在在哪?大概也在旅途中。阿檬去了哪?应该就是我们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过的那几个地方,西藏?湘西?香格里拉?呼伦贝尔大草原?她不会是一个人去的。对了,一定是跟那个养殖系的一道,我实现不了的计划现在那个该死的养殖系正在代替我实现。

我颓然地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根烟。

用不着道别,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我听见昆德拉说,滚蛋吧,老男人,先死者必须为后死者让路。昆德拉朝我大吼,谁让你没空啊?我听见阿檬说,浪费了多可惜。阿檬笑着说,当你抽离之后,随时会有一个顶替者插进来,没有一间出租房会因为前任房客的离开而空置着,这就是游戏规则。我看见阿檬笑起来的时候又露出了一嘴白牙。

下意识找烟灰缸的当儿,我在电话机旁边看到了一张纸条。熟悉的牙科医院和陌生的电话号码。

盯着那个号码,我慢慢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就像阿檬说的,我来趟大上海不容易,总得干成一件什么事吧。徽杭古道没走成,上海大剧院的歌剧没看成,衡山路的酒吧也没泡成,那些个地图上的点有人替代了。曾经的一场恋情,因为女主角的提前退场,变得极为可疑。剩下的几个小时,也许正好够我去洗一次牙。

是啊,现在阿檬走了,再也没人逼着我了。我干吗不自己去洗一次牙呢?回到那个该死的北方小县城,当哥们问起我四个月的上海之行,至少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一句:我在上海滩最好的牙科医院洗了一次牙。

大堂,电梯,接待室,挂号窗,收费处,然后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半隔离的手术室。

大上海最好的牙科医院同时也是最仁慈的。我没提阿檬的预约。我在电话里说,我特别渴望洗一次牙,但今天是我留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五分钟之后,我居然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龈上洁治术的工作台比我臆想的简洁多了,走进来的医生一点也不像个刽子手,那个传说中的超声洁牙机的工作头比高压水枪不知小了多少号。

也许,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安慰自己。

躺下吧,有什么不适可以随时示意我。医生隔着口罩提醒我。

工作头伸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难形容的酸胀感。我闭上了眼睛,我得努力忘掉自己的口腔和那个工作头。然后,我就忆起了小时候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拔牙经历。当那根钢针粗暴地捅入我的龋齿中间时,我感觉全身的神经就像渔网一样被拎了起来。先得烂神经,然后拔牙,最后才是补牙,而中间是漫长的等待。到补牙那一环时,我死活不干了,母亲追着我,不会游泳的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村里的水塘。事实上,正是那家简陋的私人牙科诊所带给我对牙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不断有液体在朝我的喉咙口涌,那液体味道怪怪的,似乎来自石材加工厂的下水道,我的喉咙越来越痒。我实在受不了了——幸好边上就是一个水槽,还备着一杯漱口的清水。

重新躺下去的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了阿檬。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阿檬在外面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然后竖起了大拇指。往日飞扬跋扈的小妖精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头温顺的母兽。

也许阿檬并没有走,她一直都在外面陪着我。

我狂躁的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的确,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中途,我甚至又睁开了一次眼睛。

玻璃外的阿檬消失了。

阿檬当然没在。阿檬正跟养殖系行进在甜蜜的旅途。

医生很投入,全神贯注又谨小慎微,看上去就像一位微雕艺术家。作为患者,我也很配合。我把我的嘴当成了膀胱,总是尽最大努力憋到不能再憋才遗憾地喷薄一次。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我也没把握是不是还赶得上登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确保一次完整而又成功的龈上洁治术。

从牙科医院出来时,我看了一下手机。离登机还有一个半小时。有点悬。路不算堵,司机的车开得很溜。一路上,司机从骂狗娘养的油价开始,先扯到奥运会刘翔摔跤的事,接着谈了他对叙利亚制裁案中国投反对票的看法,然后又议论开了重庆枪击案和伊朗地震。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待了四个月就要离开,我有点伤感,我像是爱上了这个城市。可上海到底哪里值得我留恋啊?饮食、拥堵的交通、潮湿闷热的天气、南方口音浓重的喋喋不休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一场糊里糊涂的恋情。拐上虹桥路后,司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刹住口,此后再也没吭一声。

从安检口进去,正好听到航班第一次呼叫登机。

我没迟到,航班也没误机。挺合理的安排。

没人他妈的希望我在上海多待一分钟。

匆匆闯进卫生间,锁上门,点上烟,我像往常一样摸出了手机。我习惯在登机前再抽一根。我还习惯在马桶上就着烟刷一把微博。

跳出来的却是阿檬的短信。

“很遗憾那么多计划都落空了。其实,我是多么想陪着你啊,哪怕只是陪你洗一次牙。没有什么养殖系。别了,我的爱人。阿檬。”

烟兀地迷蒙了眼,我发疯地回拨阿檬,关机关机还是关机。

航班开始再次呼叫登机。我把烟蒂掷进了便槽。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我抽的最后一根香烟。

在自动感应龙头面前,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在即将离开的那一秒,我怔住了。我又一次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白牙在他嘴里像刀子一样晃了一下。

那一刻,我只想告诉阿檬,我去洗牙了,我还看见了陪在外面的她。

航班开始最后一次呼叫登机。

我走出了卫生间。我经过了检票口。我走上了长长的甬道。

我没有回头。拉着拉杆箱,如同挽了阿檬的手,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逃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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