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远远地晃照着,窗前的梧桐树叶还没有完全褪尽,叶叶金黄像是金箔般耀眼。一整个秋天,这种飒飒的声音像是提醒着我什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早让这斑斑驳驳的树叶埋得深深的,每片叶子都像一只只零乱的眼睛幽幽闪烁,似乎在叙说着自然的怨艾或者倾诉着一个异乡树种孱弱的乡情……
梧桐树彻夜难眠的飒飒的痛苦声,使人想起夏天它那蓬勃旺盛的生命气象。街道两旁嵯峨的梧桐树,深绿深绿的树叶搭成幽深的绿色巷弄,炽烈的太阳悬在当空,蝉的叫声随着阳光的碎片落下,圆圆的阳光眸子般透出汪汪凉意。人走在这片浓荫里,如游进凉悠悠的深湖,浑身突发出一股清清爽爽的神气来。可是秋天很快就到了,人们对梧桐树持重的荫庇的诗意很快就让一阵接一阵的秋风剥落成一种沮丧。人们发觉,夏天浓荫的小巷已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露天舞台,轻轻地走在梧桐树叶铺就的街道上,冷不丁就有一只手拍在肩膀或脑壳上,满怀期待地转过身,却是梧桐树叶在调皮呢!这种善意的闹剧还算是一种情谊。可就在人们泛出真诚的爱心向它道别,梧桐树球就毛乎乎地搅乱了视线,揉揉眼睛的时候,它又嘻嘻哈哈地钻进颈项,搅得人一身的酸涩涩而哭笑不得。回眸望时,梧桐树早已佝偻起身子,冷飕飕地缩在街道上,如一位沿街托钵而行的乞丐……
夏天,我在临窗的梧桐绿荫里,静静地看书或者写作,好像躲在一个避风港里,操着双桨划着一只绿色的方舟;当疲倦的时候,我就歇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注视着蓬勃的绿叶,似乎在与大自然喁喁私语。这样,我就听见那飒飒沙沙的落叶声了。叶子片片飘落,陡然变成一个个小精灵,穿过我的窗户,躺在我的枕边,钻进“二十五史”和同是法国佬的《巴尔扎克全集》上。终于有一天,我将它片片拾起来,用绿色的丝线将它们装订在一起,厚厚的一叠犹如一部无字天书置放在案头,在看过一些线装书的夜晚,悄悄地页页翻觅,真诚地寻觅着自然的天机,发觉这本书开始一天天变得焦黄,筋络分明的地图般的线条却越发清晰可辨,整个秋天,那斑驳的秋叶像是大自然提悬的秋心,让我战栗不已,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悸动和嬗变。
冬天的阳光伸出一双无情的手,将梧桐树的叶子一片片摘落。那一片片有思想的叶子将在自然中散佚。梧桐树粗大秃露的躯壳巍凛凛地屹立在冬天的土地上,全身爆裂的树皮块块损落,它如一个有着持重思想的老者,蹒跚着散步——在冬日无风的中午,我打开窗户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心灵似是悄悄地交流着秘密,这时候,阅读那本树叶装订成的书,就似乎是阅读卢梭的《忏悔录》、培根的哲学笔记了。在远离住房的时候,那窗前的梧桐树就长在我的思想里。想那树叶装订的书,就是一个思想者用一辈子铸成的一本大写的人了。坐在窗前,我虔诚地玩味这本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已是春风又绿的时候,梧桐树结实的躯壳上,绽出了一种耀眼的新绿,远远望去,那梧桐就变成一盆巨大的树桩盆景,装饰着多姿的人生了。
1990年11月29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