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身后的门被轻轻的推开,脸色苍白的木慬出现在宫殿的屋檐之下,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下,与这片宁静融为一体的明月,忽然感觉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痛苦起来。
木慬缓缓的挪动着脚步,一直走到明月的眼前,然后坐下。
明月已经习惯了这样虚脱的木慬,每到这个时候,木慬才像是脱下了外衣的人,身上再没有太子的傲气和令人畏惧的气势。
他仔细的看了看木慬,终于确认木慬没事,便笑着说道:“看来你这病好的多了,以往犯病以后你可是动都不想动的。”
木慬用尽力气笑了笑,似乎再也没力气说下一句话了。比起曾经的十多年,他的病的确顺其自然的变得越来越好,最开始他有时要被这疼痛折磨一天,直到他精神都要涣散;今天他的病只发作了半个时辰不到,之后他睡了一觉才出来。
木慬知道,或许有一天他再也不用受这个病的困扰,那时候他才是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你的园子另一边住着的那个小女孩是谁?”明月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木慬用虚弱的声音缓缓的回答道:“我最小的妹妹韫玉公主。”
明月早就有了猜测,能随意出入这森严的宫殿之间的绝非常人,却没想到是十公主。
国君有十个子女,五男五女,木慬虽是太子,但也只排行老二,比他大的还有一个姐姐。
天下的很多的父母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最宠溺最小的女儿或者儿子,国君也不例外,十公主韫玉公主虽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全上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子和公主中最受宠爱的偏偏是十公主。
“木兰?”明月不确定的问道,明月当然听说过韫玉公主,但才回上京一个多月,两眼一抹黑,很多人的名字、关系和职位他都一点不了解。
木慬点点头,好奇的问道:“你见到她了?”
明月嗯了一声,但想了一想,教他的妹妹喝酒这件事还是不要说的好,于是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木慬也不在意,他这个妹妹天性好动爱玩,他住在慬和宫一个多月,经常能看见她的身影,明月在这坐了一下午,见到木兰并不算特别偶然。
夜色渐渐来袭,十七的月亮依旧很是圆满,月光照在明月和木慬的身上,影子被拉的很长,突破了旁边树的阴影。
木慬在慬和宫里住了这么久,今天才第一次感觉到宁静和放松。
...
次日,马车缓缓的出了鼎山,天还未亮明月便回了明园,而昨天发生的事,也已经传遍了整个上京。
太子和三皇子共同出现在望海楼,这里的每一件小事都拨动着有心人的心弦,有些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人假装明白了什么。
深处议论中心的明月看起来毫不在意,依然像往常一样的回到明园里自己的院子,一路上遇到和他打招呼的人,他还是笑着回应,一切如往常一样。
直到他走到院子门口,看见明岚站在门口,面若冰霜,看起来就像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怒火。
明月没有理会,侧着身子就要走进院子。
明岚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她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冷冷的道:“父亲在书房等你。”
说完不等明月反应,自顾自的往明心堂的方向去。
明月暗叹一口气,跟在明岚后面,明岚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等到快要到书房,还是问了出口。
“你就没有为明家考虑过吗?”
明月平静的直视她,嗤笑一声,道:“你们真的把我当成明家的人吗?”
明岚一时语塞,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听说过明家当年无情的把明月送去凉都的故事;她当然知道明家上下从来没有人在这十二年来,会想念明月归来;她当然也知道明月回来的第一天,母亲就授意手下的管家,把明珠派去干杂活。
她理所当然的知道:明家从不欢迎明月,也从不在意明月。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从来只会抱怨别人从不考虑自己的感受,从不反省自己有没有给予过别人什么。
于是明岚只能停在书房门口,道:“希望今后你不会为这句话而后悔。”
明月没有理会,推开书房门径直走进去,此时大伯明述正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桌面之上是一卷画纸,他正在作画。
这副画看着已经完成了一半,画卷之上隐约可以看到,正是一名英勇的将士正在开弓射箭,瞄准了不远处正是策马逃窜的敌人。
大伯见明月进了书房,停下手中的笔,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临摹的是哪副画?”
明月答道:“《燕门破敌图》”。
明月当然认得,因为这画上就是他的父亲明守一,这幅画的原作就是燕国的画师竺永子,他亲眼目睹燕门关惨烈的战争后,有感于将士英勇奋战的热血,特别画了这副《燕门破敌图》。此画技艺高超,富有神韵,是天下的名画之一。
明述叹道:“我经常临摹这幅画,却是未得其中真意,看来我还是少了这一份天赋。”
说完看了看明月,问道:“明月懂书画么?”
明月觉得和大伯明述说起话来真的很累,明述明明心里应该很是恼怒,偏偏要满脸笑容,温柔的和明月说话。
明月也笑着道:“我虽不会画画,却会赏画。”
明述道:“那你看我这幅画和原作相比,哪里还有瑕疵?”
明月道:“射箭的人少了份决绝之意,这里是战场,从没有两全其美,只有你死我亡。”
明述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听明白了明月的话外之意,是在讽刺自己想要左右逢源,一面示好乐家和三皇子,一面又想靠着明月维系与太子的关系。
在明述看来,明月只不过是空有虚名的世子,即使不做选择,太子也会看在十二年的情分上不会怪罪于他,而不应该像明月现在一样,只身往火坑里跳,明月不但帮不了木慬,还有可能拖累整个明家。
明述沉默了一会,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缓缓的道:“这里不是战场,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明月笑着反问道:“那大伯能和我站在一起吗?我说的是现在。”
明述没有回答明月的问题,而是冷冷的问道:“这件事你想清楚了吗?”
明月看着桌上的《燕门破敌图》,指了指画上正把弓拉满了的明守一,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明述依然面无表情,不再是温柔的语气,沉着大声道:“好!”
说完紧紧盯着明月,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明述才继续拿起笔画起了画,一言不发。
明月却丝毫没有感到尴尬,竟自行出了书房。他沿着回院子的路慢慢的回去,一路上却也再没发现明岚的身影。
他当然知道明述的心里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平静,而这场关于他和明家之间的分歧,势不可逆的发生了。
回到院子里,一推开房门明月就看到桌上放着刚做好的粥和点心,虽说从慬和宫已经回来很久了,但因为出发的早,现在太阳还刚刚升起,也只有明珠会这么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饭给明月。
明月刚喝了口粥,果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转过头去,刚好看到明珠站在门边,探出半边身子往里面看。
她一见到是明月,立刻喜笑颜开,钻进房间问道:“小哥哥,刚刚见到明岚姐姐找你,什么事啊?”
明月咽下口中有些烫的粥,没回答明珠的问题,揉了揉她的头,问道:“你大哥哥呢?”
明珠答道:“在房里。”
明月知道小五字习惯早起,现在在房里应该是在修炼,笑着对明岚道:“帮我叫他来。”
明岚嗯了一声,转身就一阵小跑出了门外,院子里传来明月的敲门声说话声,不一会又见明珠跑进了房间,身后跟着衣冠整齐的小五字。
小五字看明月吃早饭正香,便没有打扰,走到旁边的凳子边坐下。明月赶紧三两口把粥喝完,对小五字道:“我们在这怕是呆不久了,你这几天到处逛逛,看看上京哪儿有院子在出售,最好是临武路附近。”
旁边正收拾桌子的明珠吃了一惊,怯生生的道:“小哥哥要搬出去吗?”
明月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两只眼睛里满是惶恐,顿时觉得有些心疼,温柔的笑道:“明珠愿意跟我们走么?”
明珠这才展颜一笑,赶紧道:“当然!”
小五字看到这一幕,对明月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明珠也跟着跑了出去,不过不一会儿又跑回房间,手上递给明月一个小小的布口袋。
明月顺手接过,边问道:“这是什么?”
明珠睁着大眼睛看着明月,认真的道:“这是我攒的银钱,如果小哥哥钱不够的话就用我的吧!”
明月一愣,从袋口往里面粗略一看,都是些面值很小的钱票,但被明珠整整齐齐的摞成厚厚的一沓,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珠见他有些发愣没有说话,又低下头轻声的道:“我知道里面肯定不够,但是小哥哥别丢下我一个人好吗?”
明月忽然有些心疼,蹲下身去,看着明珠的眼睛坚定的道:“放心吧,永远不会丢下你。”
明月太清楚那种被人遗弃,孤单的面对陌生的世界的感觉,特别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言,这些本不应该由她一个人来面对和承受。
明珠看着明月坚定的眼神,又灿烂的笑了起来。
.....
之后几天,明月再没出门,一直都待在院子里,本想找个机会告诉明镜和明桥他马上要搬出去的事,只是他们俩这几天一直在外上学,没有回到明园。
倒是明岚来了几次,总是一副别人欠了她钱没还的样子,话里话外似乎知道明月可能要搬走,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明月知道那天之后,她心里总是对明月有些愧疚,但其实心底里还是觉着明月做了错事却不愿悔改。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永远不可能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更没法因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自己去维护所谓的公平与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