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平陆县城通往崇宁镇路上的那座破庙里,原本已经渐好的秋碟为替母亲减轻负担,趁母亲熟睡之际外出乞讨食物,不料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秋碟淋雨之后病情复发,比以前愈发严重,现在更是嘴唇发紫、浑身颤抖,躺在铺满芦苇草的桌子上,几乎已是垂危之态。
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乌云,昏暗的街道瞬间被照得通亮。随着一声愤怒的惊雷,闪电隐入云层,街道再次恢复昏暗。街上卖面人的,卖混沌的……早已不见踪影。
紧接着便是让人措手不及的倾盆大雨。各家的老爷们都关紧了大门,蜷缩在房中一边品茶一边闭眼倾听着窗外的雨声。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药童拉开大门,只见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衣伫立在雨中。
“我女儿病了,病得很严重,能让大夫跟我去看看吗?”
药童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妇人,顿了顿,皱眉说道:“不去不去,这大雨天的,我师父他老人家正在后堂休息呢,不出诊。”
“求求你了,人命关天呐!”老妇人抓住药童的衣袖哀求道。
“干什么?赶紧松开!”药童有些怒了,甩开老妇人的手臂,骂骂咧咧道:“人命关天跟我有什么关系?哪来的臭要饭的,赶紧走!”说着便决绝的关上了大门。
这已不是老妇人寻到的第一家药铺了,但结果却一般无二,即使这样老妇人也不敢懈怠,继续向下一家药铺走去。
大雨之中,空旷的街道上她像屹立不倒的石柱,一点一点艰难的向前挪动,每敲开一家药铺的大门先是点头哈腰的祈求,再是卑躬屈膝的哀求。虽见到的只有冷漠的面孔,但她却从未放弃,一连找了六家药铺……直到大雨将她打倒。
这雨来得太急,找周怀仁看病的最后两人被堵在周家药铺。此时雨渐渐小了些,两人便借了周怀仁的伞冒雨回家了。
将病人送出,准备回头关门的周怀仁突然瞥见远处的正街上躺着什么东西,往前两步方才看清楚竟然是个人,周怀仁赶快唤人将她抬进了屋。
“受了寒,快熬些姜汤水来!”周怀仁吩咐身边的药童。
喂了半碗姜汤水之后老妇人缓缓睁开眼睛。
“大妹子,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许是尝到了嘴里姜汤的味道,老妇人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问道:“谁是大夫?”
“我是。”周怀仁上前一步。
“噗通!”老妇人掀开被子下床跪在了周怀仁面前。
“求你救救我女儿,她快死了。”
问清缘由后周怀仁背起药箱同老妇人一起冒雨去了庙里。
“周大夫,怎么样?”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堆出一丝笑容,沧桑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周怀仁回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秋碟,拉着老妇人往外面走了几步,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已是垂危之际,准备后事吧。”
周大夫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老妇人瞬间瘫倒在地,她跪下祈求周怀仁的样子让人看着刺痛,灰暗的眼神中满是不甘如此的挣扎。
“大妹子,对不起,我无能无力了。”周怀仁将五两银子塞进老妇人手中便转身离开了。
庙堂中只剩双眼失神、万念俱灰的老妇人还跪在原地。
走出庙堂的周怀仁老泪纵横。原来他当年学医亦是为了救身患重疾的儿子,虽然最后儿子不治身亡,但治病救人这条道周怀仁却一直坚持走到了今天。方才庙堂的一幕与当年何其相似,周怀仁不免触景伤情。
傍晚,秋碟悠悠转醒。
“娘,你现在就去找柳大人,兴许他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救我。”秋碟声若蚊蝇。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老妇人迟疑片刻,忽又问道:“娘走了,你怎么办?”
“娘,我没事,还能撑得住,你快去吧。”
此时已别无他法,这是最后的希望,老妇人虽有千万个不放心也只好搏一搏了。
用周怀仁留下的银两为秋碟备了些吃的,老妇人便独自一人向芮城方向走去。
“娘,对不起,我不想你看到我死在你面前。”秋碟望着母亲远去的方向,挣扎着下了地,晃晃悠悠的向相反方向走去。
“不知那母女两人现在如何了?”周怀仁望着窗外未有停意的雨自言自语。
平陆郊外,泥泞的道路凹凸不平,老妇人不时摔倒在地,但她会凭借手中的一根木棍重新爬起来继续前行。
就是这般摔倒再爬起,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之后,老妇人已是满身泥土,脑袋嗡嗡作响,眼皮重若磐石,最终体力透支晕了过去。
深夜,老妇人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像是回到了那间庙堂,他四下寻找秋碟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不经意间,她抬头看见残破的神像,发现此处并非之前那间庙堂。
之前的庙堂供奉的是佛祖的神像。且只有一尊,而眼前却有三尊……再环顾四周才发现此处竟是一间道观。
是梦么?老妇人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阵疼痛传来,老妇人一惊。
“真是怪哉,我不是在郊外行走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门外仍然下着雨,老妇人本想继续赶路,又怕天黑路滑再次昏倒在雨中。若选择待在这里又怕耽误了秋碟的病情,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慈悲的祖师爷,莫让这雨再下了,我赶着救我女儿的命呢。”老妇人跪在残破的三清祖师像前不停地磕头祈求。
……
半晌之后,老妇人从怀中掏出那封要交给柳元的书信瞧了瞧对着虚空说道:“相公,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将书信平安交给柳大人,顺便求他救秋碟一命。至于你犯下的错,我与你一起承担。”
“呵呵呵,求他不如求我!”
揣好书信,准备重新上路的老妇人忽听得石像上方传来声音。
“谁?”
“你相公若真能保佑你,又怎会让你母女二人落得如此田地?”
“你是谁?”
“你不是方才在求神拜佛吗?我便是神仙,来帮你的神仙!”
“呵呵,你莫欺我无知,不晓得世故,我方才明明拜的是三清祖师,何来的女仙?”
老妇人并不畏惧,而是振振有词的反驳,这倒让说话的女人有些惊讶。
“你既然拜了三清祖师,他们可有理你?”女人忽有些气愤的说道:“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何来知晓人间疾苦?每日自命不凡的凌驾于九霄之上,实属欺名盗世之徒。在他们眼里,九霄之下皆为蝼蚁,又何曾怜惜过众生?”
“神乃修天道而成,顺应天道,其命数不可为,凡人命数更不可更改,拜他只是为求自己心安而已。”
老妇人一席话更让女人惊呼出声。
“没想到你竟懂些参禅悟道之理。”
“说来惭愧,贫妇往昔闲来无事礼过佛,问过道,但也只求为家人保个平安而已。”
“呵呵,那就更有趣了,你往日这般虔诚向善却落得如此下场,就连最后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吗?”女人语气中似乎有几分凄凉之意。
“若能救她,便是我作为母亲该做的。若救不了……那也是她的命数。”虽有不愿,但老妇人还是说了出来。
“我能救她。”女人说道。
“当真?”老妇人低垂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眼神中多了几道光彩。
“自然!”女人又换了些许缓慢的语气说道:“不过,要你用别的东西来交换。”
“我已孑然一身,还有何物能作为交换?”
“你的灵魂。”
“灵魂?”老妇人默念一句便点头答应了。
“说是世间凡人多半自私、贪婪,可你为何不考虑便张口答应?”
“你莫不知当年佛祖用七情花教化世人,除了自私、贪婪,还有爱。秋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好,既然如此,你就按我说的做吧。”女人指引老妇人用烧焦的木棍在衣角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将衣角与一缕头发在青铜荷花灯上烧掉了。
“贫妇还有一事相求。”老妇人躬身问道。
“何事?说吧。”
“我想再见我女儿一面。”
“好,没问题。”
片刻之后,老妇人起身准备离开,飘荡在上空的声音又问道:“你既已知道我并非神仙,又为何会信我?且不曾问过我的真实身份。”
“像你之前所问,我往日悉心参禅礼佛,为何会不得福报?我想今日便是我的福报吧。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至于你的身份,想来与我一样,都是些苦命人罢了……”说完老妇人转身走出了道观。
老妇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道观内飘荡着声声叹息:“我在这残垣断壁中存在百年,只因一丝怨念而生,若能像她那般看得开,许就没了这百年的煎熬……”
突然,女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愤怒的咆哮起来。
“不!我已经隐忍百年,我不会放弃的!再过两日,便要达成我的梦想,届时我定要那人万劫不复!万劫不复……哈哈哈……”
烈日当空,已经将昨夜渗进地里的雨水蒸发得差不多了。坐在街角的老乞丐眯起眼睛无精打采的靠在墙角,用黝黑的衣袖不断扇着凉风。
忽听前面一阵嘈杂。原来是一位乞讨者因为许久没吃上东西,饥肠辘辘,再加上烈日炎炎晕了过去。
“看看下一个饿死的又是谁?”
老乞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向围观的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