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已吹了好几天,燕纵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天气。
他已在冷风中站了好几日。
他已在未央宫前站了好几日。
几日来景帝刘启的病毫无动静,窦山也毫无动静。
但今日不同。
他察觉有一道犀利的眼神在一个隐秘的角落看着他。
冷风激烈的吹起了号子,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喝彩。
一只有力的手掌拍了拍燕纵歌的肩膀,燕纵歌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帮那个小太子。”窦山道:“毕竟你打伤的那些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接的住我一招。”
燕纵歌道:“我别无选择。”
“我也别无选择。”窦山道。
燕纵歌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杀皇帝吗。”
“我一定要杀!”窦山毅然道。
“他可是刘荣的父亲。”燕纵歌道。
“刘荣是我知己,但他不是,他害死了我的知己。”窦山微有些感伤。
“你如何便断定是他害了他。”
窦山道:“刘荣若还是太子又怎会萌生死意!一个父亲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住,那不就是害了他!”
燕纵歌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今日与窦山之间必定要有一战了
窦山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武功这么高,刀尖怎会让人砍掉一块。”
“是我自己砍的。”燕纵歌道:“这个刀尖砍死了不该死的人。”
“其实我以前也是用刀的。”窦山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思绪也到了远方:“但我亲手用刀杀死了我深爱的女人。”
燕纵歌惊道:“为何?”
“想当年我和刘荣引为知己,我们爱好相同,品味相同,性格相同,甚至爱上了同一个女子。刘荣忍痛将她让给了我。我心里感激,奔赴山东,帮他杀了三十六个七国反贼,希望能让他更受宠些。”窦山顿了顿,道:“他虽然被封为太子,但在三年之后却又被贬为临江王,我当时便萌生此意,但因贪图美色,迟迟没有动手,反而害怕刘荣前来争抢,微微疏远了他。几年后,刘荣自裁而亡,我大为后悔,于是在将她灌醉后,在她的脖子上抹了一刀。第二日便进宫行刺了刘启。”
燕纵歌惊诧不已,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么狠心的人,这么奇怪的想法。
窦山笑道:“你叫燕纵歌,可几日里我可没见你唱过歌。”
燕纵歌也笑道:“话要是这么说的话,阁下活生生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叫窦山呢?”
窦山笑道:“我叫窦山不过是希望自己像山一样坚韧不拔。”
燕纵歌道:“我叫燕纵歌也不过希望自己随性自在,无拘无束。”
“但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怎么能做到无拘无束呢?”窦山叹道:“你若是能做到无拘无束,也不会为了燕纵歌的言出必践而在未央宫前的冷风中站上这几日了。”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又怎能事事如愿呢。”燕纵歌道:“阁下几次进宫都未能杀掉皇帝,又何必苦苦执着?”
窦山欲言又止,道:“我窦某向来赤手空拳,不管对手使的是刀枪棍棒还是斧钺钩叉,我通通是一拳了事,但今日不同,所以我随手拿了把剑。”随即执剑在手,往旁边一甩,剑鞘飞出,死死的钉在了宫墙上。
燕纵歌道:“承蒙抬爱。”残刀出鞘,划破冷风,轰轰作响。
“残刀破风果然名不虚传。”窦山笑道:“不过我带剑只是为了方便杀人,希望大侠不要误会。”话音未落,便忽然向宫墙越去。
他这一跃除了燕纵歌恐怕再无一人能够拦住,但燕纵歌毕竟是燕纵歌,货真价实的燕纵歌。
窦山被燕纵歌回身一刀逼回未央宫前,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若不打败这位生平第一劲敌,是进不了未央宫的了。
他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曾经学过的剑招,忽然一剑刺出。剑光四射,剑气纵横。燕纵歌不敢懈怠,将他最为得意的,从未示人的招式使将出来,每一刀在平时都是足以一招致胜的杀手锏。
这场千古难逢的决斗便悄无声息的展开了,此时若有任何一个高手在此观看,不久之后都将雄霸武林,只可惜它的观众只有几个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守城侍卫,为它呐喊的也只有不住呼啸的冷风。甚至连决斗的发起者也不在场,他躲进了屋里,在他父亲的床前跪了下来。
“父皇,”刘彻缓缓道:“窦山来了。”
刘启的反应也不再强烈,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儿臣找到了一个叫燕纵歌的人,武功不在窦山之下,相信父皇必定可以平安无事。”刘彻道。
刘启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刘彻,道:“这块令牌早晚要交给你的,先前不给你主要是不希望有将士再为我这条半死不活的命送死,现下既然制住窦山,我便将未央宫数千禁军交给你了。”
刘彻忙忙谢恩,一叩到底。
寝宫外,卫青已等候多时。
刘彻举起令牌,道:“卫青,你带着弓箭手埋伏在宫墙上,他们两个只要有一个死亡,立马乱箭射死另一个。”
卫青犹豫道:“可燕纵歌好心帮我们。要不……”
“不行”刘彻决然道:“燕纵歌若是连窦山都能杀死,日后若要杀我,还有谁能抵挡?”
卫青只好道:“是!”
长剑与残刀碰撞在一起,崩出激烈的火花,窦山突然跳出圈子,将剑往地上一插,道:“你我相逢虽短,但闻名已久,只可惜从未畅饮一番。”
燕纵歌笑了笑,取下了葫芦,扔给了窦山。窦山喝了几口,道:“好熟悉的味道,倒有些像王府里的酒。”
“这是几日前小卫将军给的。”燕纵歌道。
“小卫将军?”窦山将葫芦扔了回来,道:“便是那个卫青?”
燕纵歌将葫芦中的剩酒一饮而尽,道:“不错。”
“这娃娃几个月前还是个喂马的奴才,今天就有了宅院。看来人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遇到伯乐。”窦山慨然道,仿佛又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和刘荣饮酒作乐,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的日子。
燕纵歌收起了葫芦,道:“卫青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他虽从未显露武功,但绝不会在十大高手之下,他的眼中总是透着一团不屈的火焰,日后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你有心爱之人吗?”窦山忽然问道。
燕纵歌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关外南下中原,一路行侠仗义,倒认识不少女人,可现在仔细一回想,却没有几个能叫上名字的,便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你有至交好友吗?”窦山又问道。
燕纵歌在武林中名声极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却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但向燕纵歌这样打扮的侠客有很多,不会有人会问一个落魄的侠客他是不是燕纵歌的。因此他虽然认识一些人,但这些人对他都是无比的崇拜,怎会有至交好友呢?他又摇了摇头,道:“也没有。”
窦山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如果你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朋友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你会作何选择?”
燕纵歌怔住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人面临这种选择时的绝望,不禁对眼前的窦山在敬重、惊讶之上又多了几分怜悯。
“是我的话又会如何选择呢?”燕纵歌如是想到,但他很明显做不出选择,一时间显得十分犹豫。
“嘿,你既没有深爱的女子,也没有至交的好友,我问你这个干嘛。”窦山笑了,但笑的是那样的凄凉。燕纵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窦山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眼角竟仿佛闪烁着泪光。
窦山拔起长剑,笑道:“酒已喝过,再来领教大侠高招。”
燕纵歌刀已在手,将刀法展开,窦山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刀影。他定下心来,也将剑法展开,虽然用的都是些燕纵歌久已见惯的寻常剑法,但在他的手中,竟让燕纵歌难以招架。
燕纵歌见他剑法虽然同方才路数相同,但却更凌厉,更凶狠,冥冥之中透露着一股悲凄之力。人一旦将悲伤化为力量,威力自然同先前不可一日而语。
此时纵然有高手在此观看,对他的武功也绝无帮助。现下燕纵歌的刀除了窦山,天下绝无一人能看清。窦山的剑除了燕纵歌,就算天上地下,也绝无第二个人能看见。
窦山的剑似已化成了一道光,燕纵歌刚刚隔住他从左刺来的剑,他的剑便又从右边刺来,丝毫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燕纵歌的眼睛渐渐花了,但他察觉到有一剑正向他的咽喉刺来。
世上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接住这一剑。甚至燕纵歌也不能。但他必须接住,如果他接不住,他就要倒下,死在这未央宫前。人在临死时求生的力量是强大的,强过世上任何一种力量。更何况是正当壮年的燕纵歌,他当然不想死。
残刀破风的声响第一次完全盖住了风声。
待风声重新响起,那本该刺穿燕纵歌喉咙的剑已断为两节,窦山握着那短短的半截残剑,兀自出着神。
“剑都断了,我还怎样进宫杀人。”窦山喃喃道。
“你走吧。”燕纵歌道:“我只答应刘彻拦住你,并没有说要杀你。”
“难道老天真的想让我放弃吗?”窦山不甘道。他慢慢的提起那半柄残剑,惨笑一声,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燕纵歌眼疾手快,一刀挥出,将残剑击飞,正欲说话,窦山却撞上了他的刀口。
鲜血不住地流着,燕纵歌吃惊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寻死!”
窦山无力道:“其实我今日不管能不能杀掉刘启,都是必死无疑。”
“为何?”
“若是不能杀掉刘启,那便是对不起刘荣。作为生死之交,不能替他报仇,日后身入黄泉,我有何面目见他。”窦山残喘道:“我为了爱人害死知己,又为了知己杀掉爱人,本就对不起他二人,若是杀掉刘启替知己报了仇,便不能不替爱人报仇。更何况你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失去了知己和爱人,是多么的痛苦。”
“我便没有知己与爱人,不也活的很好吗?”燕纵歌道。
“等你有了就……就……知道了。”窦山的头垂了下去。
“知己和爱人真的那么重要吗?”燕纵歌寻思着:“若是我有了知己和爱人,但我只能选择其一,我又会如何选择呢?”
燕纵歌正思索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嗖嗖的声音,他本能的从窦山身体中拔出残刀。
冷风正呜呜的吹着,仿佛在为窦山的离去而哀嚎。
残刀破悲风!
悲风又在哀嚎!
满地断裂的箭矢堆积在一处,燕纵歌持刀而立,怒视着宫墙上的刘彻。
刘彻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悲风的啸声更让他无比的惊慌。
但燕纵歌并没有向他冲来,他只是抱起了窦山的尸身,消失在未央宫前。
刘彻长舒了一口气,瘫倒在宫墙上。
卫青跪道:“殿下,要追吗?”
刘彻闭上双眼,道:“罢了,他既饶我一命,我也饶他一命吧。”
卫青笑着伏倒在地,道:“殿下圣明!”
“圣明?”刘彻笑了笑,道:“卫青,你是有个姐姐吗?”
卫青点了点头,道:“是,现下她在平阳公主府里做舞女。”
“她……美吗?”刘彻问道。
“她……很美。”卫青答道。
刘彻望着西边的乌云,它好像变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