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冬。
酒馆的人更多了。
燕放又喝了一杯酒,懒散的靠在了椅子上。
他已在洛阳呆了三日,迟迟没有动身。“一个慵懒的人是不会在这么冷的天去赶路的。”他如是想到。
酒楼大门一打开,冷风便猛吹进来。燕放虽不怕冷,但并不是人人都是燕放。“妈的。”一个脾气暴躁的人骂了一句。
两个人走进酒楼,按理说他们应该听到了骂声,但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
走在前面那人是个气宇轩昂,金冠玉带的公子。穿的衣服色泽亮丽,极是招摇。而另一人穿着稳重,却畏畏缩缩的跟在第一人身后,倒像是个奴才。
那公子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另一人站在一边迟迟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公子似乎瞪了他一眼,或是咳嗽了一声后,那人才坐在了公子对面。
燕放对酒馆里每个人的神色都了如指掌,但他并不愿多做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喝着烧酒。
酒楼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阵风比方才更冷,更大。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落魄的江湖人。
他穿着净是补丁的衣物,戴着破洞的草帽,散乱着头发,满脸净是胡茬。腰间拴着一个脏兮兮的葫芦,背着一把刀。一双草鞋早已磨破,露出了冻伤的脚趾。
燕放这回却上了心,因为这个人的装扮像极了曾经的燕纵歌。
那脾气暴躁的人又忍不住骂了句:“天杀的穷鬼。”
落魄的人面无表情,你还是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有没有听见,不过他径直走向了暴脾气。
暴脾气站起身来,道:“怎样?要打架吗?”
落魄的人没有理他,但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谁允许你做这里的!”暴脾气怒道。
“你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吗?”落魄人道。
“不是。”暴脾气道:“但酒楼的椅子是给喝酒的人坐的,而不是给叫花子乞讨坐的。”
落魄人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一锭金子,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坐了。”
金子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这种光芒有着奇特的力量,让脾气暴躁的暴脾气也温顺了很多。
落魄人道:“现在请你站起来吧。”
暴脾气道:“我为何要站起来?”
“不是你说的吗,酒楼的椅子是给喝酒的人坐的,不是给叫花子乞讨坐的。”落魄人将金子转来转去,闪闪发光,道:“你难道不希望我将这金子施舍给你吗。”
暴脾气的眼睛盯着金子,失去了它本来的色彩,他的屁股好像也被施了魔法,微微离开了椅子。
暴脾气向金子慢慢伸出了贪婪的手,落魄人的嘴角微微上咧。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叹息。
整个酒楼也许只有燕放知道那富贵公子摇了摇头。
“有钱人也许真的不会清楚一锭金子对穷人的作用。”燕放想道:“但我这个穷人向来也讨厌这种见钱眼开的人。”
那暴脾气或许是被富贵公子的一声叹息唤醒了。他收回伸出去的手,结结实实的打了自己一巴掌,骂到:“该死,怎么能要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落魄人好像有些生气,道:“什么来历不明,这是别人送给我的,我燕纵歌若没有金银在身,怎么能有力气去行侠仗义!”
燕纵歌!
暴脾气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支吾道:“你……你是燕纵歌燕大侠!”
众人的眼光都聚焦过来。没有人不想看看传说中的燕纵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燕放也差点看了过去,虽然他早就知道人人都敬仰燕纵歌的侠义无双,但是人人都敬畏燕纵歌的绝世刀法。有人假冒燕纵歌是必然的事。只不过他亲自遇见,难免有些好奇。但一个慵懒的人又怎会多管闲事呢?燕放强忍着好奇,又喝了一杯酒。
不过燕放看见有人站了起来。
但是在那富贵公子一句“放屁”之后便坐了下来。
这次燕纵歌没忍住,他看见那个人脸上写满了激动,但却明显愁容满面。更奇妙的是他的眼里竟然有怒火。
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恨燕纵歌,更没想到那仪表堂堂的公子竟会报出一句“放屁!”
落魄人奇怪的看着走来富贵公子,道:“公子有何见教。”
公子道:“见教倒没有,阁下在无耻这一门学问上已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落魄人嘴角抽搐着,道:“公子没来由为何要羞辱在下。”
那公子冷笑一声,道:“谁跟你说我没来由的,我告诉你,我来由可多着呢。”
落魄人没有说话,燕放看见他已握紧了拳头。
公子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首先第一点便在那一枚金子上。”
“公子真是有趣。”落魄人笑道:“难道收下别人送的礼物便是无耻吗?那像公子这样的富贵人,每过一次生日,不就更无耻许多吗。”
那公子道:“那么我问你,你既然会收下别人钱财,那为何穿的破破烂烂?”
“我燕纵歌神功盖世,不惧严寒,与其花钱买衣服倒不如花钱买酒喝。”落魄人凛然道。
公子哼了一声,道:“可据我看来燕大侠行侠仗义从来不求回报,因此才穿着破烂,正是因为无衣御寒才无惧寒暑。更何况阁下若真是神功盖世,脚趾又怎会冻伤呢?”
“我无惧寒暑并不代表我不会为寒暑所伤,就比如那些要杀我的坏人,个个都不怕我,最后不还都死在了我的刀下。”落魄人答道。
“燕大侠绝不会如此狂妄。”公子有些生气。
落魄人笑道:“公子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怎样想的。”
燕放却微微惊奇,这个富贵公子怎会如此了解燕纵歌。
那公子继续道:“燕大侠豪气冲天,爽快大方,言出必践,又怎会因为一点小事而羞辱别人。”
落魄人道:“我羞辱谁了,我见他可怜,想要帮助他,你胡说些什么?”
公子冷笑一声,道:“我胡说?你冒充燕大侠,毁坏他的名声,我看那锭金子便是你刚刚骗到手的。”
“一派胡言。”落魄人的脸已有些僵硬。
“既然你死不承认。”公子指了指落魄人背着的刀:“燕大侠一柄残刀,威震天下,雄浑敦厚破风声更让人仰之弥高。阁下不妨拔刀一试,让大伙见识见识。”
落魄人嘴角一列,道:“我不会随便出刀。”
公子冷笑一声,道:“你没有本事,装谁不好,非得装燕大侠。”
落魄人冷冷道:“我不出刀只不过是因为我燕纵歌刀出必杀人,见血方入鞘。”
“那就见我的血吧。”富贵公子忽然将手向后一抽,他的随从将剑一递,长剑出鞘,架在了落魄人的脖子上。
在燕放看来,这的确只是普通的剑法,但落魄人的头上已渗出了汗,腿也微微发抖。
暴脾气见状伸手向落魄人后背的刀拔去,道:“我倒要看看你背的假刀做的怎样?”
刀光一闪。
燕放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暴脾气手中的刀竟就是不久前燕放沉入灞河中的残刀!
“这刀做的倒挺像真的啊。”暴脾气将刀挥了两下。
“这不是假的,这是真的!燕大侠的刀尖被一道雄浑的内力砍断,切口平整,天底下能做到的绝顶高手本就不多,更不会有哪个无聊到仿制!”富贵公子有些吃惊,他厉声问道:“这把刀你从哪得来的?燕大侠现在在哪?”
落魄人咽了口口水,道:“这把刀一直都在我这,刀都出来了,你还不相信我就是燕纵歌?”
“燕大侠从不会向别人证明他是燕纵歌。”富贵公子的剑压进了落魄人脖颈的肉,鲜血沿着剑尖滴了下来。
落魄人吓坏了,忙道:“我说!我说!你把剑放下!”
富贵公子将剑插回手下的剑鞘,道:“快说!燕大侠现如今在哪?”
落魄人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爹是个船夫,在灞河上撑船,我经常在船上帮忙,过河的好多都是江湖人士,所以我就经常听到一些关于燕纵歌的故事。那天我在酒楼听说燕纵歌穿的衣服满是补丁,带的帽子有好多破洞,腰上拴着一个脏葫芦,就回家翻找旧衣服。我爹回来后跟我说一个人在他船上把一把刀扔在水里了。我听他描述,仿佛便是燕大侠。于是那天晚上我潜水到河底找了一个晚上,最终捞了上来。于是我便想到了用它骗钱,可长安一代都是熟人,所以我就到洛阳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燕大侠将刀丢弃?”富贵公子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是因为……”
“郭巨。”富贵公子道:“这个人骗取他人财务,一会儿送到官府去。”
落魄人没有说话,只是脸黑上了一层。
郭巨道:“是。”竟从怀里取出一条绳子,将落魄人的双手捆了起来。
“公子。”一人道:“你刚才说燕大侠为何要丢刀?”
“哦。”富贵公子笑了笑,道:“我认为这可能和不久前发生的一场大战有关。”
暴脾气忽道:“可是那燕大侠与窦山之战?”
富贵公子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开始唉声叹气。
“想都不用想,那一架打的肯定是惊天地泣鬼神。”暴脾气很是沮丧,道:“我他妈这辈子恐怕都看不到一场能像那样的决斗了。”
“听说最终窦山死在了燕大侠的刀下,看来燕大侠的刀法已经天下无敌了。”一个人满脸崇拜道。
富贵公子道:“我认为窦山应该确实是死在了燕大侠的刀下,但却不是燕大侠想要杀的,燕大侠坐在船上,看这把杀死了不愿杀的人的刀,一时不爽,才丢入了河中。”
燕放吃惊无比,他从未见过这个公子,这位公子却对燕纵歌如此了解,可真能算是燕纵歌的知己。
众人都暗暗点头,一人问道:“那公子,你可知道为什么燕大侠不愿杀窦山?”
公子想了想,答道:“之前死在燕大侠刀下的,诸如‘快剑’张三,‘黑白双雕’,‘断骨手’王大华等都是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人。但窦山虽然三番五次入宫行刺,但也曾连杀三十六个七国反贼,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燕大侠怎么会杀他呢?”
众人都默默叹道:“有道理。”
暴脾气忽然问道:“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富贵公子毫不犹豫的答道:“我叫刘非。”
“刘非?”众人都吃惊道:“你是江都王殿下?”
那富贵公子点了点头。
皇五子汝南王刘非,十五岁时便带兵平定七国之乱,战功显著,被封为江都王,世称江都易王。如今虽已年近三十,但仍然少年侠气,交结五都之雄。
“没想到除了我最了解燕纵歌的竟是个诸侯王。”燕放想到。“什么除了我,真是烦死了。我虽不再是燕纵歌,但燕纵歌的确是我,他既是燕纵歌的知己,那便是我的知己。”
燕放便向他的知己望上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