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风依旧是那么冷冽干涩,刮面生疼。河西节度使眯缝着眼,将随风而来的沙尘阻隔在外。
平整的黄土地上用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用彩布不伦不类的妆点着。斋戒三日已过,石景焕颇有些志得意满地踏上高台,迎着烈风俯瞰着眼前军容不甚整齐,却隐隐散发肃杀之气的部曲。
除了朝廷派来的边军,草原各部都各自派来族中勇士助阵,身披皮甲,腰佩弯刀,和旗帜鲜亮的边军形象大相径庭。坐骑马蹄不住踢踏,显然这些桀骜惯了的部落勇士,对他搞什么出征誓师极为不耐。
到底不是咱们中原人,不失礼数。
石景焕脑中划过这一念头,随即挪动脚步。
“当今天子昏聩,妖女祸国,本朝失政,毁弃祖宗之法,有倾覆社稷之危。”石景焕略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身侧共事良久的谋主李霖摸着颔下长须,鼓励地微微一笑,又放下心来,“余年少从军,随先帝东征西讨,立汗马功劳,清扫奸佞小人,义不容辞!今余代行天罚,清君侧,正视听!待余重整山河,尔等皆可为万户侯!”
下面士卒见识短浅,文绉绉的一番话下来,听得是摸不着头脑,却识得“万户侯”三个字,都大声鼓噪起来。
石景焕见台下士气大振,也将心中隐约的不安放下。当了朝廷这么多年的忠犬,尽管早已决心起兵,但真正站出来时,还是不免忐忑。
台上摆了个龟壳,石景焕拿在手上一摇,立刻发出叮叮当当响声。龟壳里放了几枚铜钱,用以占卜出征吉凶,为了保证士气,他特地吩咐人铸了一批正反都是吉的铜钱。
摇了半晌,突然一枚铜钱飞出龟壳,在地上不住旋转。石景焕屏住呼吸,静候铜钱停下。
“大吉!大吉!天意在我!”
石景焕兴奋得满面红光,用手将这枚小小的铜钱尽力举高,向众人展示。台下士卒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前涌去,想要看清这枚铜钱是否真的是“吉”,又被板着脸的队率赶了回去。
“诸位头人,今日本节度使请你们主刀,祭祀兵主如何?”石景焕将铜钱纳入甲中,对高台两旁的头人道。
“那咱们可就不客气了。”几个部落头人嘿嘿笑着,从别在腰间的鞘中抽出短刃,在几头打理干净的三牲前站定。主不主刀,他们一点也不在意,只要能趁这股东风,南下打打秋风,目的就就已经达到。既然石景焕如此有诚意,他们当然也愿意顺着石单于的意思动手。
随着几声凄厉悲鸣,殷红的鲜血从摆在高台上的牛羊脖颈喷涌而出,沿着石槽汇聚到木桶中。
作为三军主将,石景焕无视了随着温热水汽蒸腾而上的腥臊气味,拿着木勺在里面搅了搅,一股脑泼在面前摆放的铠甲、兵器、旗帜上,口里喃喃念着祷辞,希望被历朝奉为兵主的蚩尤能借由这些鲜血降下神威,助他一路势如破竹,早日得偿所愿。
收拾完沾血的旗鼓,才到士卒最关心的环节。一辆辆满载酒坛、粮食的小车被推了上来,分发给每一个士卒。米是上好的粟米,不掺半点菜叶根茎,放在锅里炒熟了,散发出诱人的焦香。酒虽是酿造粗劣的浊酒,却也不是他们这些普通兵卒能尝得到的。
士卒各自归位,散布在平原之上的营盘里燃起了零星的火光,淡青的烟火为这次出征染上了一丝温馨气息。
“有肉!”一个士卒惊叫起来,在锅里的稠粥里搅了一圈,舀出几根手指大小,颜色深沉的干肉。石将军待他们甚好,一日三餐吃得饱,但肉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
“你叫什么,还有盐呢。”同灶吃饭的兵卒呵斥了一句,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块颜色驳杂的东西,小心翼翼掰碎了,将盐洒进锅中。
“诶诶,老魏,你说,将军这么大动作,是要去打谁啊?”方才大惊小怪的新兵戳了戳身边的老兵,压低了声音问道。
被打搅的老卒不耐烦地从碗里抬起头,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识字,也没上过学,将军念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哪里知道?将军叫咱们打谁,那就去打呗。”
“那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去去去,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叫输了怎么办,照样过咱们的日子啊。倒是你,才来没几天,操练好了吗,旗号记熟了吗,上阵的时候别往回跑,死得最快……”魏姓老卒耷拉着眼,喋喋不休起来。
新兵用心一一记下,闭了嘴,把脸重新埋在碗中,也不知上战场之后,能不能平安归来。
诚如辛和所料,春耕刚过不久,河西道就悍然举起反旗,以清君侧为名,浩浩荡荡向关内道开来。
赵懿牙疼般看着呈上来的战报。明明早就提醒过陈老头子,多多注意河西道动向,也不知是人老了,反应慢了,还是压根就没想过河西道竟敢反叛,出师不利,被河西道一顿猛攻,打得丢盔弃甲,几个县城也落到石景焕手里。
底下朝臣目光明晃晃地刺过来,无声地等候着她下一步动作。
背后起了潮意,细密的汗珠正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肌肤上,她甚至能感到颈汗水流下的触感。
好巧不巧,石景焕打的旗号,正是妖女祸国,本朝失政,清君侧,正视听。而她作为“祸国”的妖女,正是首当其冲要被清除的对象。饶是赵懿并不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口号,但当它光明正大摆在诸位大臣的案头时,仍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她毫不怀疑,真到了必要时刻,这些人会半点不容情地将她转手卖掉,一如当年皇帝狠心将她推下马车。尤其是她向京中大小世家征粮,狠狠敲了这些人一笔之后。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要拿出平叛的方略来。
赵懿咬着嘴唇,从堆成小山的奏章中抽出最下面一份。早在察觉河西道异常动向时,她便提前草拟好了这份语气严厉的诏书。
地方反叛,朝廷大抵是先要发文叱责,喝令叛军回归驻所,再论功过。一般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用,有胆叛乱的地方官不是被火速镇压,便是愈演愈烈。甚至于,在极端情况下,还会因此加官进爵。
纵然只是表面文章,那也是要做的。赵懿把提前写好的东西扔给三省通过,立刻又将另一个议题摆了上来。
“石景焕狼子野心,名为清君侧,实为倒行逆施,滥杀无辜。本宫欲将其削职夺爵,贬为罪臣,昭告天下如何?”
堂下静默而立的朝臣中立时就有人站出来,正是早被划为镇国公主一派的鱼修。这个有时颇让她无可奈何的青年面色如常,拱手答道:
“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公主此言甚是。”
“臣还听闻逆贼勾连外族,实在可恶……”
此刻还留在京城,并未随驾的大臣都纷纷表态,一副义愤填膺,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的表情。不是有多忠心,只不过家大业大,难免顾虑重重。
天子是谁,他们并不关心,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只要能保住家业就够了。石景焕出身寒门单家,又是行伍起家,难免给诸世家粗鄙无文之感。他又勾结外族,联手进犯中原,更令人鄙夷。
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白骨盈野,民不聊生,多少人因此破家亡身。有谁还敢信誓旦旦,保证宗族不会因此败落?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看好镇国公主执政,但是与石景焕相较,公主到底也是天子血脉,大义所在,天然便有优势。再与先前皇帝毫无预兆地突然南巡,有心人稍稍一联想,便能得出一个令其悚然的结论。
怕是早就料到了河西道要反,陛下才南巡的。
“公主。”朝中大臣出列,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道,“昭告天下固然重要,可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调兵迎击叛贼。放任逆贼肆意妄为,可就不妙了啊。”
“卿说得有礼。”赵懿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对老臣道,“程将军,本宫已将前线军情送入兵部,现在可拟出什么章程来没有?”
“公主稍安勿躁。”程将军的腰似乎弯得更厉害了,“朝中军议,并非一朝一夕能成,诸公已经多日没有归家了。”
“辛苦你们了。”赵懿压下腾起的烦躁,“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就是了。国家危难之际,还有诸位尽心竭力,是本宫之幸。诸位也要注意身子,莫要累倒了。”
“臣多谢公主美意。”老将点头道,目光中流露一丝庆幸,“多亏公主有先见之明,清点府库,移文京畿守军,现下共有十数万人,粮秣充足,听候调用。”
朝臣们看她的眼光立刻有了变化。
召集大臣吵嚷了一阵,也并未得出什么结论,众臣都还沉浸在河西道突然反叛的惊慌当中,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赵懿不乏失望地散了朝,忽然一个小内侍疾步前来,轻声说了几句,她诧异地驻了足,转而往一旁偏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