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空置近半的赤水大营,即便仍有近万大军陈兵于此,也莫名叫人心底发寒。
石景焕早已带着大部人马撤走,剩下的不足万人。托了城中守军龟缩不出和斥候利落的身手,灵武城派出打探消息的耳目被拔除大半,近乎成了聋子瞎子,赤水军才得以毫无意外地撤退,绕过灵武,直直扑向防御更脆弱的后方州县。
今夜,最后一批人马也要依照原定计划有序撤走,留下的驻军围而不攻,从攻势转为守势,尽量拖延时间。
剩下的几个将领临时征用了中军大帐,以军中阶级最高的将领为首,盯着桌上铺开的舆图发呆。
程游击同样也在此列。
帐中烛影晃动,一如众将起伏不定的心绪。
“石将军一走,我心里怎么这么没底呢?这么大个城,少说也有十多万人,兵精粮足的,咱们能挡得住?”一个面相粗豪的武将打破了沉寂,搓着手道。
“你少说些丧气话。”立刻就有人出声制止,“人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个都不敢出来。我看哪,卧牛谷打了一场,把他们全都打怕了,全都是些没胆气的孬种,有什么啊好怕的。”
众将你一眼,我一语,虽说有些争端,气氛却不如刚才那样僵硬。程游击排在后面,远远看着上首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将没有出言喝止,也低下头沉思起来。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现今军中兵力并不能正面击败灵武守军,甚至远远不如,军中有人不抱希望也是正常。恐怕军师在此,也不能保证就能完全拖住灵武守军。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城里的人要是突然发了疯,来个破釜沉舟,大营里的虚实顷刻就要被瞧出来。届时石将军苦苦经营的大好局面,就要彻底败坏。
程游击不自觉地咬着指甲,却听见老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程游击,我看你一言不发,不知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这个年近而立的将领抬起头,心绪纷乱,迟疑道:
“末将……末将苦思良久,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举棋不定,老将面含微笑鼓励道:
“不妨事,你说说看,咱们也一起来听听,看行不行。”
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转来,程游击暗叹一声,看来不说,是不行了。清了清嗓子,却仍是没有将那个已经成型的想法说出来。
“末将以为,一动不如一静,镇之以静,便是最好的法子。”
众将都是从军有些年头的人,在“镇之以静”这一词出口时,心中就有所明悟。
那便是什么都不要做,一如往常,该操演操演,该收兵收兵,不需要做出任何变动,亦或是作出变动,但不能让城头守军看穿。有了前面增灶设帐的铺垫,相信灵武军一时半刻不敢轻举妄动。
有人轻轻点头,流露出赞同神色,显然同意了他的说法。上首老将也望向他,长至胸前的胡子动了一动,似乎在笑。
“你说得确实不差,只是我这个老头子也有一计,不知比你的如何?”
“愿闻其详。”程游击谦逊道,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你想得确实不差,但要说和往常一样,却是绝难办到。石将军在的时候,可是至少每日一次攻城,咱们现在能耗得起么?”老将摇头晃脑道,指出了这一想法中的缺陷。
世间先贤早有论述,攻城为最下之策。但凡蚁附攻城,无一不是拿人命去填。节度使还没离开营中时,大军压境,人自然是不缺的,可现在不同了。人数少了一大半,再想做到和之前一样强度,一样频率的攻城,难上加难。不到两月,军中兵卒就要死伤过半。
若是有器械辅助,伤亡还要少些。但一是两道干旱少雨,多以草原为主,境内木材偏少。二是就算有了数年的木材积蓄,本地工匠手艺也不如中原,难以做出精巧的攻城器具。其三,赤水军原是边军,负责牵制、镇压周边诸部,原本便不是为攻城拔寨而设。草原诸部逐水草而居,行踪飘忽不定,也无攻城必要,军中本没有这一建制。
哪怕石景焕有心搜罗人才,也没有多少工匠,愿意从中原,到这堪称苦寒之地的荒僻之处来。军中匠人,从来都出于一种奇缺状态。
想通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老将为何不赞同程游击的想法。
坐在上首的老将欣赏了一番众人各异的脸色,才杀气腾腾道:
“我以为,守不如攻,先打了再说,想这么多干嘛?咱们人是少了点,但是城里的孬种知道么?越是这时候,越不能示弱!”
“好!”众将齐声喝彩,先不提策略上的思虑,单单是这番言论,就切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欲望。试问哪个将领不想建功立业,马上封侯,却偏被发配了一个守营的任务。
程游击言不由衷地附和着,心下讶异。原因无他,那就是老将的想法,和他原本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他甚至更进一步,想到已这不足万人的兵力,如何攻打灵武。
既然不能正面强攻,那就要略施小计,最好是能夜袭,或是混入城中,来个里应外合。
他想着枕头下压着的那封家书,又硬生生将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在节度使竖起反旗后,家中老父就命人快马加鞭地秘密送来了这封信,要他早日改邪归正,他也对石景焕拉拢番部的做法极为不认同。
但他没有走。
一来,放心不下部曲和平日交好的几个人。他走得潇洒,但平日里的友人却难免受到牵连。二来,他就这样寸功未立地回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背着叛军的名头,这叫人如何能忍。
最初的吃惊之后,程游击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将滔滔不绝,诸将偶尔插上一两句,补足缺漏,最终定下章程。
大体上和他预想的没差多少,在军中挑出几个头脑灵活的,扮作出城樵采的平民,混进城里。到了晚上,就趁着防备松懈的时候四处作乱,城外大军趁势攻城。
能不能打下先不提,总要给灵武守军一些压力才行,以免时日久了,就要大着胆子前来突袭。
许是为了挽回草原诸部四处劫掠所带来的的恶名,也许是知道灵武城急切难下,迟早撤走,石景焕围城也围得不甚认真。虽说大门紧闭,但城中民众也总有办法出城樵采,赤水军对此也有几分视而不见的意味,现在正方便混进城里。
混入城中的人选也不难找,军中士卒大多从民间而来,只要脱下铠甲,再背上一篓干柴野菜,活脱脱就是一个个农家子。除非城门守将练就火眼金睛,又如何分得清两者差别?
过了两日,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夜袭准备停当。不足百人的士卒换上百姓衣衫,佝偻着身子,遮去煞气隐隐的眼神,背起竹篓,在营中诸将的期待的眼神里,往灵武城的方向走去。
灵武城,漫天红霞。
几个百无聊赖地守卒靠在一起,在对面军营攻伐的间隙里,天南地北地吹着牛皮。无论愿意与否,在经历了死亡的洗礼后,这些守卒迅速从上阵都吓得发抖的新兵,蜕变成了对死亡已然麻木的老卒。
“诶诶,老兄,你不觉得,咱们最近好像闲下来了。”拄着长·枪,高瘦个子的守卒奇怪道。
“难不成你还想忙起来?”守卒里有人听了这话,笑着反驳道,“还是闲点好,要是忙起来,说不定就把命给忙掉了。”
“我可不敢忙,还是闲点好。”高瘦个子的守卒连连摆手。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一个看起来白白胖胖的士卒说道,“我从前在书塾外边偷听先生教书,听他说什么‘事有反常必为妖’,好像和你说得有点像。”
“什么事有反……反什么?你跟着先生念过书,是有学问的,给咱们说说看,是什么意思?”高瘦个子舌头打结地重复着白胖士卒的话,一干人虽然没有围过来,但都用渴求的眼神望着白胖士卒。
“这意思是说啊,事情和平时不一样,就一定有奇怪的地方。”白胖士卒道,“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切,能有什么事情,大不了还打呗。”守卒中有人不以为然道。
“干什么,还在这说话,滚去站好!”巡视城门的高校尉正巧折返回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怒上心头,狠狠踹了几脚偷闲的守卒。众人一看他过来,也不想挨上一脚,立马做鸟兽散。
城墙上守卒各归其位,高校尉两手撑着女墙,俯视着下方川流涌动的百姓,眉头紧锁。
他方才巡视回来,明明一切如常,不知怎的,心里头就有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样。难道是这几天睡不安稳,疑神疑鬼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