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赵懿睡得迷迷糊糊,浑身一激灵,就从软榻上跃起,“你再说一遍,哪里胜了?”
姜云儿喜不自胜,笑道:
“公主,是九原郡大胜!都护萧兰陵手下新丰军以逸待劳,大败反贼,光是首级便有两千多呢!”
赵懿一时如堕梦中,脸上阴霾不翼而飞,向她伸出一只手道:
“东西拿来我看。”
“诶。”
九原这一场大胜,对久战不利的朝廷来说,无疑是一场及时雨。
陈术节节败退,不仅令她产生动摇,就连整个朝堂中也有了些不一样的流言,从最初众口一词讨伐石景焕,到如今招安前任河西节度使的说法显露苗头。
某些朝中大臣,更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或明或暗地对抗她调兵遣将的举动。军议中的元尚书即为其中之一,卡紧了手上钱粮,就算有再多兵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只能徒呼奈何。
赵懿半点不想招安石景焕。
从她个人的角度而言。为了对抗石景焕耗费的人力物力,早已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就这样轻易放弃,不仅一切努力从此付诸流水,也是完全否定了她的决策,证明之前的判断完全错误。
想她一个弱女子,原本就不被朝臣看好,更有人背地里将她看做皇帝的替罪羊。好不容易有了些根基,再收回讨伐石景焕的成命,无疑是对她威信的巨大打击,仅靠利益联合而成的同盟,顷刻间就有土崩瓦解的风险。
事关朝廷威严,石景焕造反之前就是河西节度使,执掌一道之地,再招安,岂不是要把半壁江山都拱手让出?若是造反便能获得更大的名爵,让其他安分守己的封疆大吏如何想?招安了一个石景焕,焉知后来还有没有其他人?
这是朝廷的底线所在,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就真正是开启了乱世的序幕。
无论是前世的心魔,还是眼下的局势,都不允许赵懿轻言放弃。奈何关内道守军太过不堪一击,打了这么久,听到的都是些丢城失地的悲报。主和派步步紧逼,主战派半分不让,两方都僵持不下。九原捷报传来,无疑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局势朝着她乐见的方向转变。
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赵懿拿过都护府送来的奏章,一目十行地看着,一面将书中兵法与实战对应起来。高阙塞经历代修葺,城阙高耸,足有数十丈,赤水军远道而来,而新丰军却在其中以逸待劳。萧兰陵之所以能大胜敌军,也只不过是利用了这点。
石景焕之所以分兵攻打九原,无非是为了夺取水草丰美的草甸,牵制都护府兵力,使其无暇分身救援灵武。但河西道与关内道之间隔了一座贺兰山,想要攻打九原,就只能再往北去,从贺兰山与阴山之间的隘口而过。
塞北寒露荒陲之地,赤水军为了行军速度,又是轻装上阵,到了河套附近,士卒早已疲敝不堪。无论是赤水军,还是与之同行的草原诸部,百里奔袭之后,队伍中都不少士卒离散。
下意识地,两支临时纠合在一起的兵马四处掳掠,想要补充些粮秣兵源,为之后强攻高阙塞做好准备。
统兵的安北都护却不是观察使陈术那样放映迟钝,萧兰陵接到朝廷传书后,就雷厉风行地把九原郡附近村寨坚壁清野,就连地皮上的青草都收割一空。赤水军远道而来,当先攻破了几个村寨,却惊骇地发现仓库中空空如也,一粒麦子也没有。
一连攻破了好几个村镇,都是如此,节节胜利,却连消耗的辎重都无法补充,全军不由士气为之一挫,在高阙塞外顿足不前。
赤水军在高大城塞外裹足不前,人困马乏,城中守备却是兵精粮足,以逸待劳。领军大将算好时机,趁着夜色深沉,高阙塞中门大开,亲自带了八千精骑,马踏敌营。
一时间火光冲天,赤水军夜中营啸,惊慌失措的小卒四散奔逃,或是拿着兵刃不分敌我地四处乱砍。随行出征的高车、丁零还有其他几个小部,见状也都没什么援手友军的念头,趁乱集齐族人,冲出重围,跑得不见人影。
等到日头高升,清点缴获,才有了方才姜云儿满面笑容的一幕。单是首级就有两千多,撇去逃亡,俘获兵卒共有四千多人,尚可骑乘的军马五千多匹,算得上是场光荣的大胜了。
再算算在其中逃亡的士卒,萧兰陵几乎一战就把九原的局势定了下来。溃兵也好,流窜的丁零、高车部也罢,不过是癣疥之疾,只等着新丰军扫荡一空。
打赢了这一场,都护府就能腾出手来,调兵南下,关内也会因此有更多的转圜余地。相应的,赵懿也能在朝中从容布置,攫取更多权势。
“好……好……”赵懿勾起唇角,就连身子都轻了几分,不假思索道,“云儿,你去把高阙塞大胜的消息,传给人知道,传得越多越好。”
“是。”姜云儿福了一福身,就飞奔出去,腰间佩玉叮当作响。
“慢着!”赵懿笑着敲了敲脑袋,“叫那些人知道了也就算了,不必特意又找回来。把我的意思传下去,安北都护府的萧将军打了个大胜仗,不仅是他,都护府所有人都要好好封赏才是。”
姜云儿得了公主口谕,脚底生风,一溜烟就不见了。
灵武郡战事失利,就连观察使都因此命在旦夕所带来的沉郁,终于在高阙塞大捷的影响下消退。一群布衣百姓,在东西市里挤成一团,纷纷仰着头盯着天子使臣手里那块写满墨字的布帛。
身骑白马,立在人流中的天使高举谕令,声音穿透市集嘈杂的人声,抑扬顿挫地念着新丰军斩首几何,俘虏几何,缴获了多少辎重人马,大大夸耀了一番都护萧兰陵功绩。末了,又称颂镇国公主如何指挥若定,智慧过人,骈四俪六地大骂了一通举起反旗的石景焕,重申朝廷得上天庇佑,违逆天意者,定遭天谴。
百姓中识字的少,听得懂士大夫文绉绉骂人的就更少,迷迷糊糊听了一阵,只觉声音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好听。待到使臣放下布帛,用浆糊把布帛贴在墙上,作为露布后,也就三三两两散去了。
但抛开繁冗的外在,京城百姓至少听懂了一点,那就是在公主指挥之下,那什么萧将军打了个胜仗,还是个大胜仗。京城连日来紧绷的气氛,终于在这场捷报下活跃起来。
“公主,我看这些人是没听懂。”辛和不自主地看了看身边,一袭男装打扮,金冠白衣,难掩风流的公主。
“听不懂有什么关系。”
借着这场大捷的东风,赵懿难得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出来,跑到宫墙外偷闲。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奏章,赵懿整个人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透着轻松。
“我只要他们知道,朝廷的人打了胜仗,那就够了。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那都不重要。”赵懿把手中折扇合成一束,轻敲掌心,漫不经心道。
大张旗鼓地宣扬高阙塞大捷,同样也是在重新挽回朝廷在民间的声望,更何况她还在其中掺杂了些谈不上私货的东西,不遗余力宣扬朝廷之余,将自己也捎带了进去。
不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而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把自己同朝廷,同胜利绑定起来,以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随着露布的传递,将自己的名号一点一滴地渗入天下人心中,而非只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是公夷嫌弃公文太繁琐,不如我回头叫这些死老头子改了。”
“依臣看,怕是公主嫌着烦吧?”辛和表情无奈地盯着赵懿,“臣可没有嫌弃阁老们的奏折。”
“哦?想不到你看起来放浪不羁,骨子里倒是和君度挺像的,不愧是一母所生。”赵懿半真半假地调侃道。
“说实在的,每天窝在宫里,奏折又多,身上都要生出蘑菇来了。死老头子谈事就谈事,偏要追求骈四俪六,合辙押韵,用些不着边际的话绕来绕去。每天堆在甘露殿里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我哪有这么多闲心,和他们玩什么猜谜。他们写着不累,我还看着累。”
一提到奏折中有些生僻典故,赵懿顿时头疼。
“是臣不好,难得公主出宫散心,臣还要提烦心事来搅扰公主。”辛和赔笑道,眼中却无多少畏惧之意。镇国公主待人亲厚,他们这些公主府掾属,偶尔也能和公主开开玩笑。
“也好,我今儿出来不是听你讲奏章的,咱们出城去跑跑马,如何?”不待辛和回答,赵懿一踢马腹,乌骓立刻踢踢踏踏地小跑起来,把他甩在后面。
“那臣就只好奉陪了。”辛和且笑且叹,摇了摇头,一抖马缰也追上去。
天上密布的阴云也在吹拂的劲风下散开,丝丝金色阳光洒落平原,正是适合踏青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