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草原诸部大肆掳掠,半分不曾收敛,李霖不由心情大坏。
灵武原本水草丰美,城高墙厚,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奈何这也成了最大的坏处。朝廷可不会坐视此处落入叛军手中,定然会奋力死战,将大军纠缠在此处。兵贵神速,耽搁久了,锐气一泄,就不那么好说了。
不得已,他才建议节度使谋取五原郡。五原比起灵武仍有不足,比起临近瀚海的其余州县已然好上太多,又有盐池之利,足令大军于此休养。节度使眼下之意,也是要好好安抚治下百姓,以求尽快在白池站住脚,继而进一步展开攻略。
然而眼前这队胡骑分明没把他的,乃至节度使下的命令放在眼里,公然抄掠百姓。塞外部族在草原上游荡不定,从无城郭概念,真正重视的唯有牛羊、人口,跟着节度使打了这么久的仗,没有得到预期中的赏赐,那也就只好自己来拿了。
草原诸部是高兴了,但赤水军却面临着大·麻烦。当地百姓可不会细分谁是蛮夷,谁是汉家子弟,反正都是反贼,把帐都记到赤水军头上就是了。这样一来,难保不会形成对抗局势。
草原诸部只想着抄掠,而赤水军却想把五原郡长久经营下去,两者的策略,原本就是背道而驰。或许当初节度使联手草原诸部,就错了吧。
地上滩涂还积着水,泥中析出白花花的晶体,在阳光下异常炫目。李霖眯眼遮去多余的光线,令人前去喝止。
“前方何人,所属何部?节度使命令禁止劫掠百姓,尔等是都当做了耳旁风么?还不速速放下女子,归营请罪!”李霖寒着脸道,身旁仆役也忠实地将这番话转述了出去。
正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胡骑原本并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徐徐行过的汉人官吏,这身穿长袍,弱不禁风的小老头子居然自己还跳出来,对着他们指手画脚。
这群身强力壮的胡骑立刻不干了,用马鞭指着,哇啦哇啦了一堆听不懂的话,脸色轻蔑。
李霖不通胡语,只得求助身旁仆从。那仆役倒是能听懂这些人说得什么,怯怯看了他一眼后,吭哧吭哧翻译起来。
“他们说是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到村子里面去征粮,现在正好回来。偏偏主人你又拦在道上,不让他们回去。”
大军继续补给,自然也要从本地收取粮食。李霖面色变幻,粮食辎重一向取自州县府库,从民间强行摊派,他和节度使一向十分谨慎,征粮一事也只命赤水军本部进行,何来胡骑征粮一说?
怕不是狐戎头人眼红了,派人过来劫掠百姓。
“那胡人还说,你就像只鸡仔一样,一只手就能捏死,还敢来管他们的事。要不是看在你身上穿了累赘的丝绸衣服,还戴着冠,像是石单于手下的官,早就上来打你一顿了。”
“岂……岂有此理……”李霖气了个倒仰,他乃是节度使下头号人物,为节度使出谋划策的军师谋主,竟然被人用马鞭指着,威胁要打一顿,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何况是一群胡人小卒子,连进帐议事的资格都没有。各部地位高些的贵人都是认得他的,哪一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
李霖勃然大怒,可看见马上的胡人龇牙咧嘴,刀子都出了刀鞘半截,大有一言不合就围上来的架势,不得不闭了嘴。
他一个手无寸铁,文弱不堪的官吏,那什么去和这些沙场老人争斗?还是暂忍一时之气,这笔账以后再算。
这群胡人看着他脸色变幻不停,不由哈哈大笑,嘴里用方言嚷嚷着“懦夫”,一溜烟跑远了,只留下妇人的尖叫哭喊在空中回响不停。
待李霖面色青黑地巡查完白池,拖着一身热汗回衙后,正巧见着两个风尘满身的军将进门。一个手受了伤,左臂用纱布严严实实地裹着,用一条布带绕过脖颈,凌空悬起来。一个年纪大些,看起来更为稳重,正苦口婆心地劝着那受伤兵将。
“老程,不要管我,我一定要把那几个混账给宰了!”受伤军将满面不忿,脸涨得通红,奋力挣脱截住他的人,却因手上伤势有些失去平衡。
“周宁,你冷静些。咱们才回来,不要生事!”程游击一面用身子挡住门口,一面又要小心不要弄伤周宁伤口,可谓是束手束脚。
毕竟共事多年,李霖对军中宿将还有些印象,静立半晌后,主动前来打招呼。
“程将军,周校尉,别来无恙。”
“军师。”
“见过军师。”
二人转头一看,节度使最为倚重的谋主就在一旁,背上还有些被汗水浸湿的痕迹,显然才从外面回来。一想到方才争端被人从头看到尾,二人便有些脸红。
“二位能勇于殿后,又收拢溃军,善莫大焉。”李霖早已看过前线送来的战报,因此也收了脸上阴霾,表情和善。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提起此事,游击将军便满嘴苦涩,显然还没从灵武撤军的阴影中走出来。新丰军的骑兵着实厉害,没挡过几合,士卒就被冲散了。
李霖又望向气鼓鼓的周宁,略带好奇地问道:
“周校尉这么大动干戈,所为何事?”
不等老友捂住他的嘴,周宁便心直口快地一股脑倒了出来。
原来他们一路东向,好不容易到了盐州,正想找个村子休整一番,没想却撞见一伙胡人冲进来劫掠。
周宁和程游击一样,素来都看不过和赤水军联盟的草原诸部。村镇中又多是汉人,眼下被那群茹毛饮血之人肆虐,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一踢马腹就冲了出去。
他们这一军新败,士卒离散过多,结局可想而知。身为游击将军的程远不得不拼了老命地拉住缰绳,才没让两伙人火并。战场刀剑无眼,不必要的争斗还是能避就避。这些人又有马,万一走脱了一个,跑到节度使跟前告状,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一军士卒,眼睁睁地看着火焰从村寨里升起来,抢得盆满钵满的胡骑扬长而去,留下周宁在原地暴跳如雷。
“果真有此事?查实之后,我当禀报节度使,令大小头人约束部众”
李霖好言劝走二人,径自回房,陷入沉思。
草原诸部是否劫掠百姓,早已不言而明。早在参战之后,便陆续有人反映遭到胡人抢劫,只是他一直都未当做应该重视的事,直至今天亲眼所见。
不仅他自己气得半死,就连军中战将也对此颇有微词。胡人愈发猖狂,赤水军却一味忍让,长此以往,恐怕不妙。加上他个人感情,就更希望这些猖狂的胡骑被节度使教训一顿,好替他出一顿恶气。
士可杀,不可辱。想他堂堂军师,节度使的左膀右臂,竟然被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鄙视,实在可恨。
离他动身巡查盐池,已然过了三个时辰,日头也从天穹中央偏向了西方。李霖怀着一肚子谏言,连同满怀公文,一同摆到了石景焕的桌前。
“这么说来,这狐戎真是猖狂得很了?”石景焕漫不经心道。
“某亲眼所见,绝无虚言。校尉周宁,游击将军程远,回军途中也曾见诸部肆虐郡县。”李霖直起身子,两眼炯然地盯着石景焕,“此风绝不可长,轻则影响军纪,重则令我军难以立足。”
而石景焕的反映却令他大失所望。
“草原习气都是这样,军师怎么突然看不惯了?”还是说,公报私仇?石景焕投来的目光中,分明带着这样的含义。
“若为私情,某自然不会找上节度使。只是还请节度使三思,纵容草原诸部,便是养虎为患。”李霖按下心中涌动的不满,躬身答道。
石景焕像是厌倦了似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军师说得有理,赏金一两。本官稍后自会敲打敲打那几个放肆的,还请军师放心。”
这些胡人的确是做得太过分,不惩戒一番是不行了。可目前萧兰陵领军来援,更令他感到莫大压力。一时半会儿,除了手上的赤水军,就只有这些依附于他的草原部落。要是逼得太紧,难保不会倒向另一边,草原上的部落一向都没什么节操可言。
李霖两手空空地退出来,盯着天上橙红的晚霞发了阵呆,晚风吹动衣襟,竟不觉有一丝寒意。
节度使看样子也只是敷衍,并没有真正要严惩的意思。理由显然很明显,两家都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不宜在此时激怒草原诸部。
他一个人生气也好,愤怒也罢,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赤水军和草原诸部这个松散联盟中越发巨大的裂痕。若不及时弥补,或许会成为将来分崩离析的诱因之一。
草原诸部的兵力,可不是这么好借的……
“唉,节度使怎么就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了?”
李霖最终只得长叹一声,怀着满腔不甘,继续将自己埋进几案上源源不断的公文中。于此同时,领军归来的程远和周宁也接到了下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