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懿曾经设想过,天子回京后,同为血亲的赵晋又要想出什么阴招来在背后捅刀子,抑或是挑拨她与皇帝的关系,却从未想过,皇帝会给她当头一棒。
赵懿无声惨笑,是她贪心不足,有了如今的地位,竟然还奢求更进一步。生老病死乃是天意,哪里是她一介凡人能够左右的?
赵懿只觉自己似乎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填满了怨愤失望,如岩浆一般沸腾着鼓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为灰烬。一半却仍是由冰冷的理智主宰着,在面色巨变的同时,扬袖掩唇,在瑟瑟寒风中咳嗽起来。
“懿儿?!”皇帝举着襁褓的手一顿,立刻又放了下来,对着赵懿身旁侍奉的宫人呵斥道,“唉,朕才说你瘦了,这下就开始咳了。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公主病了都不知道!”
赵懿紧紧攥着胸口衣裳,咳得声嘶力竭,过了好一阵,方才泪眼朦胧地直起身。
“不关他们的事,云儿和灵飞也劝过女儿。只是前线军务十万火急,半点耽搁不得,难免忘了休息。”赵懿嘶声道,潮红面容之上是挥之不去的脆弱。
“都是这该死的老贼,害得朕背井离乡,还让朕的懿儿累病了。”皇帝把襁褓放下,自有宫中傅姆小心哄着,生怕让城外寒风吹病了小皇子。
赵懿红着眼,侧过头去,第一次看着那击碎了她野心的小小婴孩。
三皇子出生了有些时候,整个人已经长开,肌肤细白幼嫩,丰润的小手像一节节莲藕,肉嘟嘟地露在外头。黑亮胎发稀稀拉拉地贴在脸边,两眼合着,嘴角甜甜地翘起,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就连几人传来传去,也没有惊醒。
什么大都督,什么同州牧,什么镇国公主,到头来也仅仅只是公主而已。
“咳咳,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用罗帕拭了拭唇角,赵懿勾起笑容,毫无感情地顺着皇帝的话客套道。
“你身子不好,外面又冷,干脆上车,跟朕一块儿进城。”皇帝心虚地看天看地,岔开话题道,“梓童也进来坐就是,你们娘俩也许久未见了,回来这一路,她都在念着你呢。”
皇后神色稍缓,疾步走来,一旁颜色妖娆的紫衣美人连忙上前搀扶。
“不管你先前是什么身份,现在也是生育皇子的人了,身份贵重,就该拿出自个儿的气度来。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小家子气,尽做些下人的活计。”
王皇后把手一摆,愣是挥开了美人讨好的搀扶。美人一愣,随即讪讪地收了手,抱着三皇子远远躲到一边。
随手将罗帕团成团塞进袖中,赵懿若无其事地跟着帝后上了御辇。御辇极为宽阔,用天南地北的珍宝点缀,车外数九寒天,车内却依旧是温暖如春。
不知什么原因,一上了车,赵懿便觉浑身脱力,全身像是被千斤巨石翻来覆去碾碎了,又一块块拼接起来。身子回暖之后,四肢百骸中又莫名涌出一股燥意,疲乏至极,精神却十分亢奋。
赵懿软软靠在皇后身上,半合着眼,放任自己神游天外。皇后见到她一副虚弱情态,心急如焚,不住隔着门朝驭手喊话,要他让御马快些走,早点到宫里请御医问诊。
但天子回銮,京城内外早就挤得人山人海,随行鼓吹仪仗震耳欲聋,慈母声声呼喊,早已湮没无闻。
坐在车中,御辇不知走了多久,鼓乐忽歇。赵懿朦朦胧胧听着,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当先起头:
“臣,恭迎陛下回京!”
“天子回京了!”
“别挤,别挤!”
“万岁!”
……
如此种种声音响成一片,分外吵杂,赵懿待在车中,便觉头疼欲裂。
皇帝听着外间满城军民高呼万岁,一张胖得变了形的脸上露出笑容,命人打开车门,光明正大地接受臣民朝拜。触目所见,皆是城中百姓激动仰慕的面容,更有甚者,竟把家中香案搬到街边,当场顶礼膜拜起来。
看来他这个天子,当得还算称职。区区反贼,妄动刀兵,只是自取灭亡。皇帝踌躇满志地想着,一双三角眼忽而瞥见了某样东西,侧身对着郭林道:
“这是何物?”
郭林对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原来正是城门,城楼起伏的女墙中间又垂下几根绳子,系着几个黑黢黢、圆坨坨的东西。
这分明是……
“陛下,这是人头。”
皇帝用力眯着眼,踮起脚看了好一阵,这才证实郭林所言非虚。几根粗大·麻绳拴着人头,挂在牌楼上,正巧悬在几个大字之上。此时距逆贼授首又是好一阵光景,那几个人头皮肉干瘪剥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空洞的眼眶盯着城下,直教人毛骨悚然。
“好端端地挂什么人头,还不快——”
皇帝正要叫人把这吓了他一跳的头颅取下,忽然又想到什么,硬生生住了口,向郭林问道:
“这难道就是那几个逆贼的头?”
“这……老奴不知,”郭林也犯了难,“兴许公主知道。”
“正是。”御辇忽然停下,车中更加憋闷,赵懿出来透透气,就听见皇帝发问。
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皇帝立刻腰也不酸,腿也不疼,死死盯着城墙上那几个随风摆动的头颅。
“朕恨不能亲自到阵前手刃此贼!”皇帝恨恨一拍车栏,浑身肥肉都随这一动作抖动起来。
从前是砍不了反贼,但现在又不一样了。
“来人,给朕取副弓箭来!”
描金鎏银的宝弓不过半盏茶就奉了上来,皇帝一拿,手就不自觉往下坠去,心下当即一沉。这张弓从前也是他惯用的,怎么到今天就重了?
只是现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他也不能说这弓太强,叫人换一把。要是换了,难保就有人说他连弓都要开不起。数个念头眨眼闪过,皇帝暗暗叫苦,脸上一派风轻云淡。
搭箭,弯弓,射箭,一气呵成。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射歪了。
箭矢甚至没能钉上去,就被坚硬的城墙弹开,坠下的箭支落向围观百姓,还引发了一阵骚动。那几个血液早已流干,只留下空洞残骸的头颅随风摇摆,上下颌大张,似乎在无声嘲笑着皇帝的不自量力。
皇帝拄着雕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身旁内侍宫人垂下头,恨不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好久没练练,手生了啊。想当初,朕跟皇兄他们打猎,那可是箭无虚发,每次都满载而归的。”过了好一阵,皇帝才苦笑着叹息道。
“父皇何必妄自菲薄呢。”赵懿扶着栏杆,努力让身体站直,“贼军早就风流云散,就连他自己也做了别人刀下之鬼,父皇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受众人朝拜,不就是赢了吗?何必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和一个败军之将比较。”
“也是,朕富有天下,在这里和几个孤魂野鬼计较做什么。”皇帝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不过,石景焕啊石景焕,朕从前这么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的?还想着取而代之……”
“往后一月,凡是城中百姓用弓箭弹丸击中头颅的,可到官府领一贯钱。一月之后,朕要告祭列祖列宗,把反贼的人头都给朕取下来,做成酒杯装酒!”
随驾的兵部侍郎、太常卿、中书侍郎之流你踩我一脚,我戳你一下。这是三家分晋里智伯的下场了,就是不知道当今天子,是否真能如赵襄子一般。
真要论德行政绩,恐怕是拍马也及不上那位创立赵国的国君。但如今反贼已死,陛下不过是拿个死人头泄气,也不必死抱着礼法不放。
一夜之间兴兵十万,轰轰烈烈席卷北地的枭雄,其最终的结局,就这么尘埃落定。
“父皇。”一旁静默看着皇帝作为的赵懿突然出声。
“懿儿,你有何事?”皇帝看着女儿瘦削身材,潮红面颊,心痛不已,就要劝她先回车里。
“女儿只是才想到一事。”赵懿柔声道,纤长睫羽垂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从前同王傅学诗,其中就有‘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一句。如今关内残破,也不知有多少士卒百姓亡于此役。女儿想,能不能开辟一地,把沙场上无人收敛的尸骨埋在此处?将来若是有家人寻访,也不至一无所获。”
“原来是这个,这是好事,你最近也累了,朕另外叫人去办,保证让你满意。还有什么事,也一并说了吧。”皇帝发泄完怒火,意外地好说话。
赵懿缓缓笑开,她还真有许多事要先让皇帝同意。
“不仅如此,我还要在关内刻石立碑,记述平叛始末,颂扬父皇恩德,士卒死战。”
“准了!”
“……命人在渭水边大作法事,告慰亡灵……”
“准了!”
从城郊的到大内,御辇一路路走走停停,赵懿真正回到凤阳宫中时,天上日头已经西斜。她这才从袖子里把揉成一团的帕子取出,在掌中摊开。
点点猩红如落英一般,洒在素白罗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