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帝封赏两位国师以来,朝野议论纷纷,暗道陛下亲近小人,有昏昧之相。就连献上祥瑞的镇国公主,也难免被人大肆褒贬一番。
近日天气反常回暖,本该四处飘飞的鹅毛大雪落到人间,也化成了瓢泼大雨,滴落屋檐,又结成一道道冰锥挂在屋前。
曹家酒肆旗帜高张,挂在那里,也结了一重光溜溜的冰层。高耸的楼阁里食客萧疏,掌柜却并不发愁,盖因有几位身份高贵的皇子王孙包揽了整栋酒楼。
从公主驸马订下的雅间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斜对门羊家酒肆。不同于曹家酒肆门可罗雀,羊家酒楼可谓客似云来,热热闹闹地坐满了一群人。
一群身形健硕,持刀带箭的大汉进了酒楼,引得在此的食客频频侧目。
萧兰陵脱下外袍,抖了抖毛上晶莹的水珠,黑色熊皮裘裹在身上,愈发显得像一头老罴。霍建并萧伯平都披着铁灰色狼皮裘,眯着眼扫视堂中,长期征战沙场的煞气无意识展露在外,身后亲卫行止坐卧无不透出一股精悍之气。
几人一进大门,衣着朴素但整洁的伙计就热情地迎上来,领路上了二楼。
“将军,今天你就要出发了,也不知以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霍建意兴阑珊地拨着大鼎里的炭火,好让其中的木炭燃得更红更旺。
桌上摆了鹿脯、羊肉,还有新鲜的野雉、鸿鹄,都用签子串好,搁在炭火之上翻烤。一想到跟随已久的主将就要另行就任,都护府诸将难免升起不舍之情。
“往后的日子还长,休要做此小女儿态。”萧兰陵面色一肃,训斥道,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河西节度使的叛乱就像一朵阴云,横亘在朝中每一个人心上,哪怕被及时扑灭,其影响也远远没有结束。
当朝天子被石景焕当头一棒,蓦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边疆形势了。几乎成为惊弓之鸟的皇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为防止叛乱重演,干脆把边境上的管军大将挨个换了个遍,安北都护府也在此例。
他在北地大战中屡立奇功,自然也在朝廷褒奖之列,封为从二品大都督,散官为镇军将军,勋级为柱国,爵至开国县公。换做常人,早已经欢喜得晕头转向,萧兰陵却不那么想。
大都督名为从二品,比上都护高出半级,看似荣耀无比,其中却另有玄机。
开国之时,大都督还有几分权位,眼下早已成了虚衔,更不持节,空有名号而已,更遑论他是封在中原腹地。天子名为嘉奖,金银美人源源不断赏赐下来,实则明升暗降,意在让他们这些军汉好好享乐,莫要再生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至于都护府中其余兵将,除开品级低到入不了天子法眼的曲长屯长一类,五品以上大多调离原地,打散分入各地。在职五年辛苦建成的新丰军,皇帝一道诏命下来,就此风流云散,每每回想起来,心中仍是止不住发寒。
萧兰陵叉起一块兔肉嚼着,兔肉才放上去不久,还没完全熟透,丝丝血腥味在唇齿间爆开。
这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古来能征善战的名将,又有几个能得善终的?手握重兵,终究要被天子猜忌……陛下先前不过忽视了这一点,现在才觉醒过来罢了。若是真能到东都安享太平,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那就足够了。
萧伯平见舅舅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凑上去自讨没趣,捅了捅身边举杯喝酒的霍建,道:
“诶,你这家伙,真是走运,咱们都不知道分去哪个穷地方,就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封了羽林中郎将,做京官儿。”
霍建闻言,重重把铜杯下一磕,两眼一瞪。
“你要留你留,反正我不想待在这里!就算是让我做个骑吏,回去打仗也好!”
“反正我待在京里,怪不舒服的。草原上无拘无束,做什么都没人管你,到京里什么都有人管。出门逛一圈,见到的不是哪家儿子是公主的侄子,就是哪家女儿又是哪个王侯的妃子,处处点头哈腰,还要当心磕着碰着,有人上门找麻烦。”
萧伯平却不觉这有什么不好,反而一脸艳羡道:
“啧啧,我该说你什么好。天子脚下,当然如此,不然呢。你要是得了哪家贵人的赏识,不也一样飞黄腾达么?要不是不许私自调换,我早就想和你换换了,在京里享福,总比在大漠吃沙子好。”
霍建摇了摇头,见他想入非非,掰着指头算起来。
“要真有那么简单,就不会有这么多七八品的官儿还在京里苦苦挣扎了。你看看,之前咱们在都护府,用了多少钱,到了京里又用了多少?单单吃这一顿饭,就是咱们从前花的十倍,肉还不好。你想想,就京官那点俸禄,够吃吗?”
“我问过了,千百个人里,才有一个能被贵人选上。像我这样的人,做的事又难又繁琐,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哪像从前在草原上快活。就比如这次,镇国公主要往蓝田宫去,陛下叫我带一千人跟着走,真没意思。”
“镇国公主”四字一出,萧兰陵耳朵微动,从沉思中醒过来。
在北地打仗这段时日,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镇国公主观感不差,单是天子南巡,她却坚持留守京城,这份勇气就难能可贵。从南方源源不断运来的粮秣,也令全军对当地的盘剥大为减缓。
后期石贼南窜,也是宁戚把人堵在萧关,不得寸进,后来更是取了河西节度使造反以来的第一大功。进京多方打听之后,才知晓镇国公主预料到河西必反,早早提醒过观察使,更是调遣宁将军把守萧关,才不至于赤水败兵涌入京畿。
这就是运筹帷幄的庙算之能,知人善用的慧眼了。
只是这类消息堪称隐秘,手下几个小伙子年轻气盛,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萧兰陵望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年轻部下,不免为其前程担忧。
一个是长姊遗留的独苗,一个是传承衣钵的弟子,经年累月相处之后,彼此感情早就如同父子。他这一调任,伯平就不能托庇在他羽翼下,需要独立撑持门户,不知上峰性情如何。霍建性情剽悍骁勇,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的一点,京中权贵无数,以他悍勇无畏的个性,难保就不会闯出祸来。
如此,还需谆谆告诫一番。
“伯平,建德,听我说几句。”
正小声斗口的两人都安静下来,恭敬聆听尊长训话。萧兰陵沧桑坚毅的脸上浮现起柔和笑意,很快又隐没在严厉眼神之中。
“伯平你性情轻浮,圆滑有余,棱角不足。往后为人处世,需谨记贤人所言外圆内方之理,莫要走歪门邪道,触犯军法。军中还是以军功为上,其余都是虚妄。”
萧伯平缩了缩脖子,表示谨记在心。他这舅舅好是好,就是有时候太方正,平时也爱训人,每次摆这个脸色,他背后都是凉凉的。
“建德你在京城里,可得改改你那脾气,太耿直是要吃亏的。我要是听到你犯了事,我可饶不了你。另外,我挺你倒是很不满意陛下安排,那你说,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跟在中原护送公主,谁更好些?”
“护,护送公主。”霍建也跟萧伯平一道蔫了下来。
“蓝田宫到京城不过两日路程,你随便带人走走就是了,路上又没什么强人劫道。”萧兰陵见他虚心听讲,语重心长地提醒道,“镇国公主非同凡俗女子,不可等闲视之。此去蓝田宫,是要到正旦才回来,你若是有心,就趁公主养病,多向她讨教,将来对你有利无弊。”
霍建挠头答应了,在心中暗自思忖,镇国公主不是生病去蓝田疗养了么,一个病恹恹的女流之辈,有什么好讨教的。
放在炭火上的兽肉滋滋作响,香料被热油浸透,飘出诱人味道。萧兰陵说完,举箸伸向烤好的肉片,饮着店家自酿的西市腔,不再言语。几人离愁别绪盈满胸膛,也都闷头吃着饭。
“好了,你们就送我到城外长亭吧,不要再走了,灞桥边上也没柳条给你们折。”望着两双含泪眼眸,萧兰陵声音难得有些哽咽。
萧伯平抹了抹脸,往常总是嫌舅舅多管闲事,临到头却舍不得了。
“舅舅,我给你牵马。”
霍建正要开口,天上却掉下来个什么东西,正打在头顶,弹到地上叮当轻响。定睛一看,却是支镶珠嵌玉的蝴蝶金钗。
“这是谁掉的,真不道德。”被这么一砸,酝酿的愁绪登时烟消云散。霍建从雪泥里捡起钗子,循着钗子来时轨迹向上望去,曹家酒肆支起的木窗上正有一片衣袖,如一片彩霞般淡去。
“萧将军慢行。”萧兰陵霍然转身,这声音十分耳熟,像是镇国公主身边的女官。
姜云儿好整以暇地奔下楼,身后仆妇牵着一匹五花良驹,抬着几口木箱赶来。
“我家主人听闻将军离京,本拟亲自送行,只事杂务缠身,无暇前来。这是白银五百两,充作将军盘缠。五花虬一匹,送予将军当脚力。明光铠一副,送予将军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