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怎么想的?”
裴琮狡猾地把这个问题又抛了回来,眼神宁静得像一汪深潭,分明是听懂了。
“你当然有这个能力,你现在难道没有治理天下?”
太阳从鼓楼檐角坠落,下移到山腰的苍松上,为绣岭第一峰镀上一层金光。
“这不一样。”赵懿轻叹,裴琮回避了这个问题,显然是不想因为这个敏感的话题惹祸上身。
但她心中到底生出了不该有的欲望,作为命运相连的驸马,迟早有一天,双方都会面临这个问题。暂时隐瞒下的分歧,在将来只会像埋在好肉下脓疮,将彼此存留的信任蚕食殆尽。与其临时手忙脚乱地补救,不如现在挑明。
赵懿指了指自己,又指向裴琮。
“你看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那双深邃变幻的眼睛在她身上,也在自己身上转了一遭:
“如果你问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你叫‘赵懿’,而我叫‘裴琮’,但这肯定不是你要问我的本意。如果究其本质,那都是‘无名’,都是天地间的某物,语言只是强行限定了事物的范围。”
“常人来看,你是‘公主’,而我只是河阴公主第五子,是皇帝钦定的‘驸马’。抛去这些外在的浮名,你与我只是天地间最普通不过的‘人’而已,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裴琮悠然微笑,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是,你与我,就像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子,从来没有根本上的差别。那我是不是能够认为,男人和女人,也没有差别呢?”
赵懿胸中泛起一股奇妙情绪,离开羯鼓楼,和裴琮携手踏着夕阳斜晖走下台阶。
“笼统来看,没什么不同。”面对赵懿的不断追问,裴琮难得没有拂袖离去,尽管他知道镇国公主看似柔和的话语之后,隐藏着怎样晦涩的心思。
“从天与地的视角来看,你、我,以及还在世上生老病死的动物、植物都没有区别,就像生死并无好坏之分一样,都是天地自然的造物。越要细分,事物之间的差异也就越显著。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就像世上找不出完全一致的树叶一样,性情禀赋不同,容貌体格不同,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自己’出现。”
赵懿星眸闪动,尽管她接下来要曲解裴琮的意思,也希望驸马能够直接面对她接下来的话题。
“所以男人女人并无差异,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应当能做?”
“所以……公主想做什么?”话题一转,裴琮锐利的眼光随之而来。
“驸马风流神悟,心中应当已经有了几分计较吧?”赵懿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隐隐恼怒,连称谓也从亲近的“五郎”、“阿琮”变成了公事公办的“驸马”。
僵持半晌,彼此都认识到这毫无意义,重新又别开了头。
“公主想做什么,我一介山野闲人自然不可能猜到,只是公主动了念头,并付诸实践,就要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把控全局的能力。哪怕发生不测,也有把握将之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毕竟事关重大,有很多人并不想陪公主去死。”
裴琮甩开衣袖,大步向前,远去的背影看起来别样磊落洒脱。
“我并不想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皇帝的儿子就这么三个,一个瘸子,一个还小,剩下一个以前听说不错,可我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你比那三个强得多,算是女子里难得的人物,没有这个心思,我反倒要奇怪。”
赵懿一愣,胸中积压起得郁闷不知不觉消散一空。
他这是在安慰人?还真是别出心裁,先把人骂一顿,再有意无意地安慰一句。偏偏他容貌气质太过出众,竟让人无法升起愤怒来。
“驸马说的是~我走累了,下山之后,陪我去宜春汤泡一泡么?”
裴琮飒然回过身来,眼睛璀璨得就像天上汇聚的星河。
“去,怎么不去,蓝田的温泉可是一绝,错过岂不可惜?”
光滑整洁的汉白玉铺成地板汤池,地底涌出的泉水沿沟渠汇入池中,团团水汽向上升腾,漂浮在一重又一重的轻纱之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们下山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晚膳在即,赵懿也就没了将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池子里的想法,在狭长的水渠边脱去鞋袜,任由流动的泉水冲击着脚背,轻轻晃动,溅起一串串晶莹水珠。
也只有在个时候,她才会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娇憨情态。
侍奉的宫人端来南方送来的柑橘,放在赵懿手边。楚地的橘树到了北方,就会结出苦涩的枳实,想要吃到柑橘,需要从南边不远万里地运来。
赵懿拿起小刀,破开柑橘,如水刀身映出臂间金钏。几口吃的下肚,低落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下来。酸甜汁水沿着齿间滑入喉咙,赵懿审视着先前的一言一行,难免对裴琮抱有几分歉意。
“五郎?”
裴琮在她身边侧身坐着,闻言转头,眼神再自然不过地滑过脚背,没有盯着不放,也没有故意避而不见。
赵懿鼓起勇气。
“刚才是我不对。”
淡薄的笑意在他脸上一闪而逝,裴琮悠然道:
“我认为你没什么地方不对,开诚布公本就是夫妻相处之道。你惯于玩弄权术,心机深沉,我又是皇帝赐给你的驸马,试探一番也无可厚非。要是等大事到了紧要关头,我又来从中作梗,甚至倒戈相向,你不会把我恨死吗?”
蒙蒙水汽从温热的泉水里腾起,垂直向上升腾,萦绕在裴琮身边,愈发凸显出他天姿灵秀,意气高洁的缥缈气质。
古书所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人吧。
像她这样,在软红千丈里挣扎太久的人,只要待在身边,都会忍不住自惭形秽。
赵懿放下小刀,把切好的柑橘连同一碟雪白精盐推过去,低垂螓首,眼波潋滟,碧玉耳坠在项边晃动。
“就连带你游山都三句不离朝政,看来啊,我还真是个俗人。原以为跟在五郎身边能沾沾仙气,结果反倒把你拉下凡尘。”
“我本来就是凡人,要见仙人,得到天上去找。”裴琮随手拿起一瓣柑橘就往嘴里送,淡漠平静的面容上无端多了几分生气。
赵懿用褪了罗袜的双足撩着泉水,妄图把水珠溅到裴琮的宽大衣襟上。
“反正你也不爱听朝堂上的事,我除了这些东西,就没多少东西可以给你讲了。不如你来讲,我在一边听就是。”
裴琮沉默半晌,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
“讲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像你这样有意思的人,讲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你怎么就能确定?
裴琮换了个姿势坐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映着烛光的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
“我从前喜欢东游西逛,也搜集了许多民间流传的神鬼志怪,这就说给你听如何?”
赵懿停下撩拨水花的举动,双腿并拢,双足没在水下,正襟危坐。
裴琮阖上眼,一手握拳有节奏地敲着掌心。
“神都有一卢姓书生,某日前往万安山下庄园,途径一处柏林,见其中有新房数间。此时红日西坠,夜行多有意外,卢生便下马投宿。房中有一女子,头梳双鬟,姿容妩媚,自称为某将军守墓。卢生搭讪女子,女子称家中有好酒,愿与卢生共饮。半晌捧杯而出,同卢生共饮,俄而作歌一曲‘独持巾栉掩玄关,小帐无人烛影残。昔日罗衣今化尽,白杨风起陇头寒’。”
赵懿心中一紧,又忍不住道:
“此歌鬼气森森,怕是女子有古怪。”
裴琮望了她一眼,绘声绘色地继续讲道:
“卢生心中起疑,趁女子入内添酒时偷窥,谁知屋梁上悬着一条大蛇,已经死了。女子用刀刺进蛇身,蛇血落入杯中,立刻化为美酒。卢生慌不择路,策马狂奔,那女子身影一路跟在马后,娇声挽留其回房过夜。等到天亮,那女子才消失不见。自此以后,那卢生再不敢独自出门了……”
裴琮将游历四方收集的故事娓娓道来,表情随着故事起伏而变幻,富有感染力的语调使人身临其境。赵懿托腮听着,不知不觉入了神,就连厨房送来的晚膳也放在汤泉边上。
天际最后一缕余晖也消失殆尽。
如墨夜色笼罩四野,根根蜃脂烛在振翅欲飞的凤鸟双翼上点燃。飒飒凉风呼啸着穿过厅堂,烛光忽强忽弱地摇曳,影影绰绰映在随风轻舞的纱幕上,仿若某种不可知的神鬼幻象。
裴琮讲得累了,捧着蜜水喝个不停。
赵懿搓搓手上炸起的鸡皮疙瘩,赤足从汤泉里走出来。
神也好,鬼也好,虽然诡谲恐怖,离他们还是太过遥远。
她凝神静听。
夜风里送来隐约金柝声,想象中还有披坚执锐的武士,仿佛正要跟随将领出征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