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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看着苏阑低沉刚硬的脸,沉默,忽然有一种自己成为帮凶的感觉,虚无缥缈深不见底。
白天初见那位老人的时候,老人看来精神那么好,只隔了一个下午和晚上就住进医院,若说不因果相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
“等我一下,马上就能走。”沈醉抬脚要去换衣服。
“你要去哪里?”苏阑拉住沈醉的胳膊。
沈醉惊诧,“去医院看你爷爷啊。”
“不用了,不是很严重,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现在去也过了探视时间进不去的,天亮以后再说吧。”
沈醉停下动作,仔细的看着苏阑的表情。
心情差是真的,但是不想去也是真的。
沈醉有些放心,苏阑再怎么对自己的祖父有意见也不会是个轻重不分的人,他祖父的身体状况应该是真的不严重,那就好。
但是,苏阑的心结却是真的严重。
他的那两位叔叔的年纪看起来并不比苏阑大太多,顶多也就只差个十几岁,苏阑对他们的态度也很淡漠。沈醉心里有隐隐的推测,估计也八九不离十。如果这两位叔叔都是那位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的妇人所出的话,那么苏阑的奶奶处境心酸可想而知。连奶奶留下来的茉莉都照顾的那么仔细,沈醉可以想象苏阑对祖父的怨。
轻轻叹了口气,沈醉没有抽回手,反而上前抱了抱苏阑。
“那么就早点休息,明天赶早去医院?”
苏阑的身体有几分僵硬,半晌,抬手拍拍沈醉的肩,“你先去睡,我还有点事。”
沈醉凝视苏阑的眼睛,点点头,“不要弄得太晚。”
然后回身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她相信,苏阑此时应该很需要一个人安静的空间。
反正也没心思继续工作,沈醉干脆收了摊,爬到床上躺着。
身体很累,但是脑子太清醒,辗转了一会儿发现还是睡不着,沈醉坐起来。
房间里开了一盏床头灯,晕黄的灯光静静的染亮。
好安静。
和自己无是无刻不充满了各种背景声音的房间不同,这间房子太安静了。
没有热闹的颜色,没有拥挤的布偶,没有形形色色的收藏,没有随手可得的书,更没有可以让她毫无形象的随取随吃的零食。
之前,不管苏阑在不在,这里都有苏阑无形中留下的强大存在感。沈醉从来机会没感觉到寂寥。
寂寥,即使空气里有茉莉的浓香清甜,还是渐渐的裸露出那古拙韵致下的寂寥。
或者是因为终于得知了关于房子主人的故事,才让她蓦然有了这种感觉,也或者是,因为她在动摇,所以新鲜感和紧张感褪去,找不到踏实的归属感。
——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
沈醉记得,照片里的女子有着旧时女子独有的端庄和文秀,读过那些被仔细的做注过的书籍,这应该是一个秀外慧中外柔内刚的女性。非常的有见地,非常的有才气。
这样的女子,原来是当得起这句话的。但是,用那一笔一捺都端丽无边也黯然无边的瘦金体写下这样顿悟的句子,沈醉只觉得初见时隐隐感觉到的那种淡淡的哀婉黯然此时都明晰了起来。
抱着枕头,沈醉知道自己的职业病又开始发作,忍不住在脑海里开始描绘属于苏阑奶奶的故事。
也许他们曾经门当户对,也举案齐眉。当一个女人愿意承受痛苦为一个男人生下孩子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因为真的有感情。
也许当这个女子认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的继续下去的时候,另一个年轻幼嫩的女孩子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几乎相守半生的人有了另外的心思,沈醉想象,这里面会经历怎样的纠缠和痛苦。
不论怎样聪明的人,当他或她被爱情捕捉泥足深陷,都会变得笨拙愚蠢盲目暴躁,像个孩子。因为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开启了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新的情感,宛若初生。
爱情有多甜蜜就有多恶毒,让人多么迷恋,就让人多么恐惧。
如果清醒过来重新变得聪明,那么就是不爱的开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爱情和一场大病没什么两样。要用多少的心力才能让自己看开,要有多少的伤心才能让自己觉醒。离开,说起来容易,生生割掉曾经那么融入骨血的部分,哪有那么简单。
沈醉直到今天才能明白,原来过去看小说的时候大言不惭的刻薄痴情的女主角是件多么无知的事情。她以为她是懂得的,其实没有。所以她才能那么张狂的面对谢童和贺音,妄自尊大的以为胜券在握。或者因为以为胜券在握而妄自尊大,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尾巴翘得高高的。
傻死了,蠢死了,丑死了。
沈醉啊沈醉,你就是个笨蛋,一颗很笨很笨的毛蛋,不仅笨而且死心眼,所以孵不出来没救了。
听见外面有关门的响动,沈醉反射性的把枕头放回去,拉起被子躺下装睡。
为什么要这样?!
闭上眼睛开始装死的人反应过来,但,来不及了,苏阑已经推门进来了,只能继续装死到底。
怕被看出来,沈醉的脸大半都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边侧脸,掩在浓密的长发下。
沈醉听着苏阑走近床边,然后停住,似乎是在看她。
心忽然跳的很快,沈醉忍不住蠕动了一下,翻身趴着,把整张脸都买进枕头里,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苏阑俯身把被沈醉翻到腰上的被子拉起来盖到她的肩头,然后也躺了下来。
没有碰触到沈醉的身体,甚至隔开了些微的距离,背对着她躺在另一边。
苏阑的睡眠很轻,沈醉不敢动,只是心里多少有一点失落。
每个人的睡癖不同,她知道这通常不代表什么。但是,她和苏阑认识的时间不长,真正交往的时间更短,却从一开始就像是老夫老妻,的确相处的很和谐。只是,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他们都在尽力体贴对方的生活习惯,力求以最快的速度调和两个人的生活,也的确做的好。
沈醉玩味,也许就是因为做的太好了吧,太过和谐美好,所以显得有些不真实。
无奈的笑笑,她一向是这种敏感过头的烂性格,但如果在认识苏阑以前有人和她说她会变得对一个男人这样患得患失,也许她会笑的半死。
不过,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遇到了就遇到了,就算劫数难逃也可以老了下酒。
大医院的特别病房一向是很容易看到热闹的地方。
刚一出电梯沈醉就很有感觉。
这一层的病房都是条件设施完善的单人套间。
来来往往的人手里多半都拿着包装精美品种稀罕的花束或者花篮,要么也是看着比吃着更过瘾的那种无敌昂贵的视觉系水果。还有夸张的,探病带着跟班,跟班带着行李,大包小包的一串,昂首阔步笑容满面的往里走,仿佛不是来探病,而是天上掉下个硕大无比的肉包子,特地来咬一口的。
沈醉挽着苏阑往里走,只一条短短的走廊,就有不下三拨的人看到苏阑,停下来寒暄。沈醉安静的站在一边,面带微笑,分辨着这些人的身份高低亲疏远近。
其实挺有意思,但看得多了心里也不耐烦,尤其她站在苏阑身边,又不得不被拉进话题里跟着一起你好我好的寒暄。
这明明是医院住院部吧,怎么人比菜市场还多。这样病人真的有办法好好休养吗?
沈醉忍着不要皱眉。
每天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难怪苏阑会养成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
苏阑爷爷的病房在走廊最里头,苏家的人几乎都在,只缺她身边的这个苏阑。
病房外面有一间专门用来陪护和待客的房间,已经被鲜花水果和礼物占满。
沈醉礼貌的向苏阑的家人问好,把他们带来的鲜花和水果交给苏阑母亲放在一边,然后走到里间。
那位妇人本来坐在苏阑爷爷的床边照顾,看到苏阑和她,脸上有些不自在的起身,沈醉轻轻鞠躬,妇人点个头,看了苏阑一眼,然后又看了床上苏阑爷爷一眼,低了低头,避到外面的房间里去。
沈醉在心里叹息,苏阑和他爷爷的性情真是非常的像,连眼神里面的淡漠和深沉都一模一样。
老人的气色还好,但是脸色比昨天看到的时候要苍白,毕竟年纪大了,每一点小病小痛都要小心。当年自己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大哥特意装了门铃改装的呼叫器放在奶奶的床边,渴了饿了不舒服或者要方便都可以唤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苏阑的爷爷得到的照顾可能更加周到,但是沈醉就是觉得还是自己的奶奶当初更幸福。
苏阑看着病床上的祖父,表情复杂。
他不说话,沈醉也不好开口,只能对老人微笑问好,然后轻轻碰碰身边的男人。
收到沈醉的暗示,苏阑垂了垂眼帘,终于开口,“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人冷哼了一声,“死不了。”
沈醉瞄到苏阑的眼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无奈,这两个人是亲祖孙,一点都没错。
苏阑这样表现法,沈醉热络也不是,冷淡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只能安静的保持着微笑。好在苏阑的父母大概是料到就会是这样的气氛,恰到好处的进来打开尴尬的局面。
“小沈啊,来帮我洗洗水果,让他们爷孙三个说说话。”苏阑的母亲招呼沈醉。
沈醉如蒙大赦,“好的阿姨。”然后向苏阑的爷爷和苏父点点头,赶紧跟了出去。
漂亮的瓷盆里装了樱桃和草莓,沈醉小心的一个个洗干净放进盆子里沥水,一面和苏母说话,“阿姨,苏爷爷的病要紧吗,医生怎么说?”
“不要紧的,高血压,昨天晚上忽然晕眩,我们担心才劝着住一下院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苏母温和的笑笑。
沈醉松口气,“没事太好了,昨天苏阑接电话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我还很担心,本来想昨晚就赶来的,苏阑说怕太晚会影响爷爷休息,所以今天才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的,昨天是我不让你们过来的,这里一堆人,老爷子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折腾你们一趟没必要,何况你也看到了,小阑一来老爷子的火气就上来,还不如不来。”苏母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无奈。
沈醉尴尬的笑了下,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头的角色有心虚的成分。
“阿姨,不然我留下照顾爷爷吧,你们都从昨晚忙到现在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你也要工作,我听苏阑说你是作家,一定也很辛苦。”苏母婉拒,“再说我们昨天也都被赶回去了,这里有护士二十四小时看护,柔姨又不肯离开老爷子的身边,其实我们这些人也都出不上什么力。”
柔姨?应该是那位妇人吧。
沈醉了然,微微一笑,“有需要的话请一定要叫我。”
苏母点头笑笑,“老爷子这里我们插不上手的,有时间来家里陪阿姨聊聊吧。我跟小阑的爸爸和你大哥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听他提起过你,没想到我们能有这个缘分。”
都在商场上,见面难免,沈醉倒不惊讶,当即答应。苏母想要了解她,她也很想知道在家人的眼里苏阑是什么样子的。
回到病房,里面虽然气氛不算融洽,但是毕竟没有上次的剑拔弩张。
沈醉把水果放在老人的床头,“爷爷,吃水果。”
苏阑的爷爷偏头看了沈醉一眼,沈醉依旧是把长发盘起,但是碍于昨天的场面,沈醉并没簪着那支梅花簪。
老人的眼中不只是释然还是失落,不过也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本的锐利。
沈醉安静的站回苏阑身边。
“爷爷你要是没有大碍我们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苏阑似乎只是在等沈醉回来才留在病房里这么久的。
老人不动声色的看了苏阑和沈醉一眼,挥挥手,“你走吧,丫头留下陪我聊聊天。”
苏阑眉头一皱,沈醉看他像要拒绝的样子,赶紧抢在前面,“当然好,那苏阑你就先走,我留下陪爷爷。”
苏阑看了她一眼,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完事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沈醉无语,点点头,看苏阑干脆的转身就走。
老爷子招手让沈醉坐到近前,示意苏父先出去。
苏父深深的看了沈醉一眼,点点头出去了,沈醉连忙起来送人。
“回来吧丫头,不用那么多礼。”老人淡淡的开口。
沈醉把房门半掩上,省的有风进来,然后坐回老人的身边。
耄耋之年历尽风浪又功成名就,老人身上有着普通人会觉得威慑的气势,即使是半躺在病床上也不减其威。
也许,当苏阑这把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样想一下,沈醉竟觉得老人有些亲近起来,并不紧张。
“你和那小子现在一起住在素雪的从前的房子里吧。”老人的口吻没有了与苏阑说话时的刚硬,有了符合年纪的软弱。
素雪,苏阑奶奶的名字……
沈醉直觉的点头,很合衬的名字。
“素雪这名字很美吧。”似乎是看出沈醉在想什么,老人淡淡的说,“人如其名,苏阑的奶奶是个很美,很干净的女人。”
沈醉看过照片,那的确是的,美丽,干净,而且眼神有力,看起来非常有韧性的女子。
沉默了片刻,似在追忆,老人忽然问起,“丫头你上次带的那根簪子呢?”
“太贵重了,我收起来了。”沈醉谨慎的回答。
老人微微笑了一下,“是吗,那小子送给你了啊。那是我第一次送给他奶奶的东西。”
沈醉一惊,“那真的太贵重了,真的很抱歉。“
“你好好的带着,我看着很高兴。”老人竟然说了和苏阑一样的话,“我知道那小子的意思,乍一看见你,我还以为素雪又回来了。”
沈醉不知道自己应该悲还是喜,“我和……苏奶奶……很像吗?”
“长的不像,但比起贺家那小丫头,你们更像是同一种女人。”老人看透世事的眼睛了然的看着撑不住微笑的沈醉,“那小子这次的眼光不错,就是不知道他学到了没有,知不知道惜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