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马将军说起那坛子天启十六年的时候,柳入江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坛子酒的存在,在这样的场景中看似因为名贵而显得有些扎眼,却也因为已经被楚江开和王翰饮下了一小半,而最不会被怀疑。
但这位相貌粗鄙的马将军却一语道破了玄机,让已经走完程序的行动前功尽弃。
柳入江此时不敢就这一坛子酒做任何的辩解,因为他知道,马将军如此开门见山的论说这坛子酒的问题,其实表明了他的立场,他就是等着'一柄剑'收场的人来解决。
而柳入江楚江开之流,在他的眼里,或许连小辈都算不上。
也并不想太为难他们。
而且马将军已经明确的表示出了很清楚他们的底细,他说出扛剑的老家伙的时候,柳入江就明白了。
扛剑的老家伙,这样的称呼在'一柄剑'是不会有人敢叫出口的。
因为他代表的是'一柄剑'最高的尊严。
虽然他并不高,也不老。但凡是跟'一柄剑'有些瓜葛的人都知道,扛剑这种看似不入流的举动,也只有在'一柄剑'的'剑柄'杜学究身上才会让人觉得合理。
他那样瘦小干瘪的身体,平日里使用的兵刃,偏偏就是一柄三尺九寸的阔剑。那柄阔剑几乎和他本人等高,这样的长度,除了扛在身上,还能有什么别的携带办法呢?
他平日里的衣装也是一套西周标准制式的学究装,而他本人在十九岁的时候也的的确确考取了功名,是正经八百的学究出身。
马将军提起了杜学究,柳入江自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那坛子放在'雅园小筑'门口的酒,此时就像一根烧的通红的刺,扎的柳入江浑身不自在。
反倒是马将军显得很放松,当然,自从他出现,一直都是很放松的状态。
还有一个相对放松的人就是楚江开了。
首先,他身前有柳入江,扛事儿暂时还轮不到他。其次,他没有迈不动腿的顾虑,至少说明马将军手中那卷麻纸书翻也好拍也罢,都不能限制他的自由。最后,这位马将军显然也并没有拿他这个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当做主事儿的人。
这很合乎楚江开对自己的定位。
他从来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况且,以他现在的能力,也做不了。
虽然马将军问的这句话很强势,他也很是替无言以对的师兄柳入江担心,但毕竟不需要自己直接面对,所受的压力也相对较小。
可马将军毕竟是马将军,他也看出来柳入江的窘迫,便自言自语道,''看来你也做不了主,这坛子酒老夫还是等你们杜学究来了再讨要吧!不过,杜学究这人啊,看着规规矩矩了一辈子,大事上其实糊涂着呢!''
楚江开闻言有些诧异,'一柄剑'统治者西周黑幕的至少半壁江山,主事的杜学究竟然在马将军的口中规规矩矩了一辈子,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而刘入江似乎是看到了一线生机,急忙道,''那马将军您看,我们几个是不是······?''
马将军闻言有些生气,''规矩呢?''
柳入江立即泄了气,垂着头连忙拱手,''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小人们不敢再造次,听凭将军发落。''
马将军冷哼了一声,手中的那本书有拍了拍,''还是等你们学究大人来了亲自发落吧!简直是无趣之极!''
楚江开听到拍书的声音,立马装作那种痴呆的眼神注视着那辆马车,而他前面的柳入江,悄悄的回头看了看楚江开,之后也进入了同样的状态。
马将军冷笑了数声,''杜学究调教人的功力,不减当年啊!''
说完,他突然皱了皱眉,接着恢复了未下马车时的腔调,''只可惜了那个当年为他痴情弹奏《如梦令》的女子,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这一弹就弹了半辈子,却还是枉亏一场。''
''哎······!''看样子有些伤感的马将军又长叹了一声,''只怕当年的美人儿,也早就人老珠黄了吧?''
说完这话,马将军真的伤感了一样,转身坐在了马车的车辕上,靠着车厢仰头想起了心事,奈何那身叮叮当当的盔甲,还是出卖了他,弄出了一幅强说愁的姿态。
但很应景的是,'雅园小筑'二楼的一间客房,此时燃起了一点烛光,并不是灵力灯的光线,是真正的烛光,飘飘忽忽,很有些为赋新词的惆怅。
同时,那曲饱含凄怨的《如梦令》真的响了起来,安静的雪夜,琴声空旷而悠远,瞬间就撩动了人心。
楚江开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但绝对是听得最如痴如醉的一次。不通音律且从未品尝过爱情甘霖的他,也不由自主的沉浸在了这一种不遂人愿的遗憾中,甚至有了落泪的强烈冲动。
这首原本平常的曲子,之所以能在西周广为流传,是伴随着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传唱开来的。
当然,传到如今,当初的故事已经有了数十种的版本,听曲子的人早已无从分辨,但曲调中撩拨人心的幽怨却还是不改当年的本色,而且随着人祸天灾战乱频生,被认同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楚江开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直到琴音渐渐舒缓。
一曲终了。
'雅园小筑'二楼那间客房临街的轩窗被缓缓的推开,一道唯美的身影出现在摇曳的烛光里。
''将军,人老珠黄怕也难改痴心不悔了!''
那道唯美的身影开口便是一曲绝响般的回答,这声音比琴声更悠远,仿佛带着一缕从千百年前吹来的秋风。
'吧嗒',楚江开眼中的泪珠落了下来。
车辕上的马将军没有起身,甚至他仰起的头颅仰的更高了一些。
''算一算,其实还未到夫人说的百年啊!''
轩窗上的身影一声轻叹,''与我来说,早就胜过了百年。可将军似乎也忘了,我又是哪家的夫人呢?''
''扛剑的老家伙也是终生未娶,要我说,何苦呢?''马将军幽幽道。
''将军不懂!''轩窗上,身影微微一颤。
马将军长身而起,''老夫是不懂,可懂得人呢?懂又有何用?小婉,我已读书半生,却越来越读不懂,也不想懂了!''
轩窗里的身影没有作答,而是抬首默默的望向了长街的东边。
楚江开被这一声小婉的称呼惊呆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站在轩窗前的这道唯美的身影,竟然真的就叫小婉,这个传唱到如今的名字。
那个流传出数十个版本的故事,那首凄美的《如梦令》,不论嫁接的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女主角只有一个,木小婉。
一个相传婉约到极致的奇女子。
而现在,这位传说中的美女,就这样倚着和楚江开只有不到十丈距离的轩窗,依然是翘首期盼的样子,除了美人也许已经迟暮,这场景和楚江开想象中的画面,如出一辙。
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真切。
长街的东头,终于传来了一阵楚江开熟悉的喘息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哪怕听到一丝丝,也会让心中的石头瞬间落地。
而现在,马将军那声拍书声带来的压力,荡然无存了。
他发现,身前的柳入江松快的比他还要明显,他已经不管不顾的回头张望,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现在,唯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才是他们的救星。
雪终于停了。
那道喘息的声音夹杂着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楚江开抽了抽鼻子,他也终于嗅到了那柄阔剑特有的铁锈的气息。
人未到,喘息中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马夫就是马夫,就算读一辈子的书,该不懂的,还是不会懂!''
楚江开没有回头,此时他回不回头,他都已经心安理得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轩窗上的那道身影。
灯光下,那张如同残月般的脸上,两行清泪,如涓涓细流,无声却震撼。
马车旁,马将军怒火中烧,''马夫也是人,马夫也终究成了将军。倒是你这个学究,却干着辱没了斯文的勾当。''
轩窗上的身影微微一欠,轻声念叨了一句,''不见已近百年,没想到,见了还是掐。''
马将军朝着'雅园小筑'怒喝道,''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人话吗?若不是为了你,我堂堂西塞大将军,还有什么能让我不远万里颠颠跑到这里来的呢?''
马将军呵斥完,似乎还不过瘾,又嘟囔了一句,''小婉你若不是总偏向他,恐怕早就成为万人敬仰的夫人了。''
远处的喘息声中苍声再起,''马夫你如何确定,她就那么想成为夫人呢?''
话音还在空中,轩窗上的人影就已经坚决的做了回答。
''我想!''
此语一出,温柔中带着决绝,瞬间静默了整个雪夜。
喘息声,拖沓的脚步声,马将军愤怒的呼哧,都随着落雪停了下来。
良久。
良久。
楚江开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如果地上有条缝,他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哪怕从此不见天日,他都不想存在于这种可怕的静默中。
然而,总有云开雨散。
这种静默就要挑战到他的极限的时候,轩窗上的身影终于再次开口。
''我一直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