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街上有一家客栈,紧挨着绛赤馆。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人称邱先生,邱先生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有老伴,他年轻的时候想过再找一个,但是奈何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本事,因为会写几笔字,就投身到了一家店当账房先生。后来渐渐有了积蓄,就在绛赤馆旁边买下一个铺子,开了家客栈。
客栈虽然不大,但是邱先生还是请到了这里最好的厨子,因此每一天来客栈吃饭的人都不在少数,步摇很喜欢这家客栈厨子做的醉八仙,因此总是央求着我去买,一来二去和邱先生也熟悉了起来。邱先生一开始总是觉得我是一个倒卖古董的,或者说是盗墓的,因此每一次我去买东西,邱先生总是尽量回避,仿佛看到我的容貌就会被杀人灭口一样。这几年慢慢的邱先生改变了这样的想法,但是在他心理我这里就变成了一家当铺。因为所有进到我这里的人,手中都拿着珍宝,然后失落的回去。邱先生还曾经问过铜铃,收不收信件,铜铃一脸的无奈,邱先生也是尴尬的赔笑。
我本以为,我和邱先生的交际,这辈子就是跟“醉八仙”有关,但是邱先生却在一个雨天找到了我,求我办一件事情,他拿来了一大堆信件,还有一支笔。他求我找到这支笔的主人,我笑笑,让邱先生进了屋子,给他奉上茶,接下来耐心的告诉邱先生我这里不是巡抚衙门,找东西这个事情,我们是做不到的。
邱先生叹口气,问我知不知道这支笔的来历,或者说是在哪里看过这支笔,邱先生认为我总是收各地的古董,应该能够知道点什么,我接过笔看了看,这不过就是一只普通的笔,笔尖上的毛是兔尾毛,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不过看这笔上的雕花,应是早几年的样子,除此之外,没有什么。
邱先生放下了笔,无奈的说,这个笔是他在年轻的时候,给其他客栈当账房的时候,一位客人留下的,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封封的信件,只不过这些信件并不是一次被遗漏的,而是在这个客人走之后,一次次邮寄过来的。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在邮,老汉手中这些是去年初收到的,是那家店的小二给送来的。
“既然您不认识,那就不要管了”步摇多嘴的说
“我认识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邱先生慢悠悠的说,“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庄家汉,否则也不会写字,我爹是个生意人,我家祖祖辈辈都做生意,我家有一个茶庄,每一年都会向很多的地方售卖茶叶,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老汉喝了一口茶水,笑着问我:“小兄弟,这个茶?不是今年的吧?”
“是,是去年的”
邱先生点点头接着说:“我家一直是顺风顺水,但是在十七岁的那一年,我家那里下了好大的雨,茶园被冲了,生意也就此暗淡了下来。为了让家里的生活状态能够得到缓和,我的父亲跟县令老爷结了门亲,让我娶县老爷的独女。就这样,我们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被硬生生的捆绑在一起。”
“你要是不想娶可以跟你爹说啊”步摇问邱先生
“傻孩子”邱先生摇摇头“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都是为了家族,父亲是为了县老爷能够跟皇上说几句好话,今年少收点税,县老爷是为了我们家族的金钱,哪有什么自己的意愿,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几回,一直往来也都是书信”
“那你应该就跟县令的女儿结婚了才是?”步摇又问
“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天,我和几个好友想要到湖上饮酒作诗,但是却在船上看见了这位县令小姐私会大将军,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早已经芳心暗许,甚至多次外出私会。说起来要是将军想要娶,直接提亲就好了,但是奈何将军家还有一位即将明媒正娶的夫人,这位夫人还是将军的母亲亲自挑选的人选。因此县令的女儿也只能做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妾,甚至是妾都不如,县令不敢声张只能是悄悄的将女儿嫁出去,让女儿断了这个心思”
“那你父亲知道了吗?”
“父亲应该是知道的”邱先生叹了口气
“那他就没跟县令说明白?”步摇还再追问,我真的怕她给老爷子惹得不耐烦。
“父亲明白既然婚事已定,很多的事情就不能更改,而且人家是县令,胳膊如何拧过大腿”。
“于是你就结婚了?”
“没有,听说是因为将军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当时县令的女儿已经有了身孕。本来,将军的母亲想要县令的女儿悄悄的把孩子生下来,但是奈何县令的女儿非要有个名分才肯生,于是争吵不休,时间一久自然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家的婚事自然就不成了”
“这是好事情啊,这样你就不用娶那个女人了”步摇又续上茶水
“话是这样说,但是小姑娘,你可知道人言可畏。于是父亲退婚后不久就大病一场,撒手去了。而我也不想要在家乡受着非议,于是就离开了故乡,去到了集柳县,找了一家客栈做了账房先生。”
“可是你说了这么多,跟这个信和笔有什么关系?”步摇歪着头问
“小姑娘”邱先生又喝了一口茶“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邱先生放下茶“我在茶楼几个月,一直是风平浪静,我尽量不去回想曾经的故事,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件我本打算忘在心里的烂故事,又浮现在眼前”
邱先生摸着笔,像在回忆,又像在编撰。“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正在整理每一天的账面,当时已经是深夜了,这个时候有个女人走了进来,淡紫色的薄纱衣裙,随着推开门的一瞬间轻轻扬起,女人的脸上没有什么悲喜,但是一举一动都展现着大家闺秀的气质,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当时她问我们有没有房间,老板将她引领上楼,将她安排在我房间的隔壁。一连几天,女子都没有下了楼,只是每一次小二上去送水的时候,吩咐一些事宜。我也并没有在意。之后有一天,我被老板派去到其他店收账,再回来的时候,看见她送一个男人下楼,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和县令女儿珠胎暗结的将军。”
“什么!”步摇喊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是啊我当时也很吃惊,原来她就是将军没过门的夫人”邱先生没有在意继续说,“当时我只能悄悄的躲在楼梯下面,然后偷听他们的对话”
将军:“寒之,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女人:“不了,你好好照顾她吧”
将军:“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是寒之,有些事情勉强不来”
女人:“我知道,我会跟伯母说清楚的”
将军:“谢谢你了寒之”
女人:“慢走”
邱先生说:“从始至终我听不出这个女人声音中任何一点点情感,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无悲无喜。之后将军离开了,我还是照常干活,但是我的心根本静不下来。于是我早早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拼命地向左看,希望能够看到她的一切,但是她的窗户紧紧关闭着。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这个女人,或许一开始是用同情的,但是之后深深的着迷”
“那这信,是她写给你的吗?”我问
“不知道”邱先生摇摇头“我们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信件有一种归属感”
“那就说说你这支笔是怎么得到的吧”我问邱先生
“这笔,是一次她出门,小二收拾她的房间,不小心掉到地上,正好被我捡到的,一开始我想要还给她,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而第二天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特别在账本旁放了这支笔,也不知道是她不在乎,还是没有看见,直到她结账离开,我都没有听见她问过这支笔,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那这信”步摇接着问
“从她离开第二天起,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人寄过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两个字“知秋”,落款是一个寒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回应,之后我在她住过的屋子中找到几封她之前的笔记,和邮寄过来的信的笔记一模一样。这样持续了多年,多到甚至我已经从账房变成掌柜,从青年变成白发苍苍,我想要找过她,但是信上没有地址,送信的人也都不一样,就这样我只能是空幻想。但是直到去年,这封信再也没有来过,我不知道她究竟如何了”
“把信给我吧”我对着邱先生说“那支笔,我觉得还是留在你身边的好。或许也是个念想,我会想想办法找到这封信的主人”
“啊,要是那样的话,真的谢谢槿先生了”邱先生起身向我道谢,我让步摇送他离开。
我拿好那一布袋的信,将他们一股脑的烧掉,之后将这些灰烬放进了一个木盒子中。
步摇一进屋就像我抱怨屋子里的烟尘大,看到我烧了邱先生的信她差点没跟我拼命。我只能先稳住她,“我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那位叫寒之的女人已经故去了,其实那女人每一次给邱先生写信就是在报自己带的平安,如今信已停,人也故去了”
步摇又问我:“你的意思是寒之已经知道了邱先生”
我笑:“自然。也许是从第一眼就知道了”我在烧信件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寒之的想法。其实寒之之所以找到邱先生当时所在的旅店,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好奇,好奇究竟那个跟自己同病相怜的人,是怎样的心境。后来她看见了邱先生的淡然,似乎觉得遇到了知己,当时寒之离开家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满眼的可怜,还有嘲笑。
当年将军老夫人高调的接了寒之进门,向所有人宣布了她的身份,本以为一切都是定数,但是她的未婚夫却给了她一个惊喜。说这个是惊喜,大概是因为在寒之心中从来没有过对于这场婚姻的渴望。这样的离开或许也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这样离开她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留在那个镇上,难免被人议论,回到家乡,父母也会让自己忍气吞声。这样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可是那些没有认识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归属感。于是寒之想,不如去找那个和自己同命相怜的人吧。
她本来想一直生活在邱先生的身边的,或许是因为自己对于邱先生慢慢堆积起来的情感。但是当将军找到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终归要回去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也让自己的父母心安,于是她走了。她曾想过告诉邱先生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也不想给邱先生徒增麻烦。于是她只能每隔几个月写下自己的境况,她原想写到邱先生结婚生子,她便停笔,但她怎料这一写就是一辈子,直到自己年华老去、生命终止。
不久,邱先生所在的客栈也传来了鼓乐声,只是,不是婚礼,而是出殡。邱先生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安然的离世。邱先生离开的时候,手中紧紧的握着那根笔。我在邱先生还没合棺之前,将寒之那成灰的信件放入棺材中。也许此时的他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
春来犹寒,难叙伤痛,一叶而已,何必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