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陈侯到底怎么色诱你啦?值得你这样废寝忘食、英年早逝吗?”顾晓饶痛心疾首地指着一桌子的工具和图纸,点着打火机威胁冯迎,“你再不吃点东西我就一把火把这些全都烧了!”
“哎哎哎你别乱来啊!我吃我吃!”说着一把将图纸掖到身后,吃了一大口顾晓饶精心熬制的大骨方便面,以示决心。
“这还差不多,你说你自打从云南回来,这都第几次熬夜啦?要不是本小姐菩萨心肠悬壶济世,时不时给你煮点吃的,你早变饿死鬼了!”说话人一脸骄傲,仿佛煮一碗泡面真真是多么丰功伟绩的一桩事。
“喂,是普度众生吧,哪有菩萨悬壶济世的?”冯迎忍不住抬头纠正顾晓饶,作为理科生也无法忍受顾晓饶这个念了四年中文系的女人如此滥用成语,真不知道她大学四年奖学金是怎么骗到手的。
“重要吗?重点是有我在,你才没饿死!哼!我去客厅练瑜伽,你老老实实把面吃完,汤也要喝完!”说完便扭着腰肢去了客厅,俨然一副主人架势,冯迎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回家那天,一开门便看到顾晓饶顶着满头卷发器、敷着面膜,正以极其诡异的姿势瘫在沙发上,要不是一眼认出顾晓饶身上那件粉色睡衣,她还以为有人入室抢劫。
“你回来啦?怎么也没提前吱一声儿啊?”顾晓饶一把抓下面膜,俨然一副当家老妈的姿态,自然而然地接过冯迎手里的行李箱,又是倒水又是切水果,好不殷勤。
古人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下一秒,顾晓饶便开了口,“你看,我上次被家里赶出来没地方可去,就在这儿住了几天,屋子里我给弄乱了,为了弥补你,我决定先住下来,帮你从里到外捯饬一遍!”说话人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大义凛然、人畜无害的样子,冯迎一时心软居然应下来了。
接下来几天,冯迎感觉自己好像寄居在别人家,“饶饶,我的发箍呢?”“厨房的酱油怎么换了?”“冰箱上贴的是什么?”“顾晓饶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两个字,崩溃。
这家伙分明是打着弥补自己的幌子,行骗吃骗住的事实,而她这样死皮赖脸不过是想躲避家里的唇枪舌战。不过,的确多亏了顾晓饶,这几天昼夜不分地画图,要不是被她逼着吃了些“超级营养”的大骨面,可能自己真的要猝死家中了,所以这几天冯迎也就对她的无耻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今天已经是中秋了,再这么纵容包庇她,那可比得上杀人越货的大罪了。
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冯迎走到客厅,拿起手机,“喂?顾阿姨吗?晓饶最近几天在我这儿和我讨论工作的事,晚上她就回去,您不要担心。”
冯迎话还没说完,正在地上摆着大鹏展翅造型的顾晓饶紧张地飞扑过来夺下手机,开口叫嚷了起来,“嘿!你这白眼儿狼!前脚才吃完我的大骨面,后脚就打电话给我妈告密!还真是家贼难防!”
冯迎一把拿过黑屏的手机晃了晃,“我还没打呢,不过,今儿中秋,你要是还不准备回家,我可真要打电话给顾阿姨了。而且呢,我会一五一十告诉她那天你喝醉的情况,阿姨要是知道你喝得酩酊大醉去了Kevin家,我可不敢保证她会不会让Kevin对你负责任哦。”
“冯迎!你这白眼儿狼!”顾晓饶气归气,但权衡利弊,两害取其轻,现在回家总比跟Kevin扯上关系要好。况且,跑出来也有好几天了,都说中秋应该阖家团圆,现在回家好歹还有个不错的台阶下。
于是便拎了包包要出门,忽然又扭头冲里喊:“喂!我给你定了七八个闹钟吃饭啊,附近最好吃的那家外卖电话我贴在冰箱上了,我可不想明天看到报纸上年轻女设计师猝死家中的消息登上头条!”
“知道啦,回家吧,节日快乐!”冯迎看着顾晓饶孩子气地鼓着腮帮子离开,忍不住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很久,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关心着自己,会为了自己,用尽喜怒哀乐的所有情绪。
她常常羡慕顾晓饶可以活得自我,仿佛没心没肺,仿佛活着就是要嬉笑怒骂肆意妄为。她就像冯迎在Z村邂逅的桃金娘,开到荼蘼也依然安闲自在,真好。
不得不承认,冯迎从骨子里屈从于这样的温暖,可她更畏惧这样的温暖。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失去时的锥心之痛。
这世上,有许多人表现得什么也不想要,并不是她们真的铁石心肠、一无所求,不过是经历了生离或死别之后,便已明白,只有不曾拥有才不会因为失去而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道理,冯迎很早便懂得了。
六岁那年,养了好几年的小花狗在她眼前被大货车撞飞了好远。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得死亡的可怕,不懂得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此生再无相见。
它就那样躺在血泊中抽搐,她吓得想要惊声尖叫,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她想要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痛苦,想叫爸爸妈妈来帮帮她的小花狗,可来往的路人却只是行色匆匆。
很久以后她才懂得,痛苦这种东西是不存在感同身受的,没有经历过切肤之痛的同情与怜悯,都是矫揉造作的。他们或许真的心疼,却无法理解当局者的锥心之痛。所以,她再也不愿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伤口。
再后来,她遇到了余生。傻傻的余生,善良而软弱,毫无防备地闯进冯迎苦心经营的秘密世界。
她独自筹划的小世界,花费了许多心血,孤独而安全。他来分享了,或者说,聆听了,她没办法讨厌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傻余生也会离开,并且是以那么决绝而不可挽回的方式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人挂念他的生死,甚至没人记得他曾经也鲜活地存在过。
有时候,她几乎怀疑余生究竟有没有存在过。
也是那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做梦。唯有在梦境里,余生才会清晰地重现在她的世界,一如往昔。
九岁之后,她再也没有养过小动物。而这一次,她以为她的世界再也不会对其他人打开,可她渐渐发现,最近似乎有太多人企图挤进她的世界。
而她,竟然束手无策。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闹钟响起来,原来已经是晚饭时间。
前天Kevin便已经提前约了她中秋一起吃饭。对方的原话是:“你看,今晚我俩都没约,一个人在家对影成三人多凄凉啊,不如咱俩凑一块儿过,还能虐一虐那些单独出门的单身狗!还有啊,最近铜板街新开了一家小龙虾,听说天天都爆满呢!我可是用了美人计才勉强预定到一张席位,你可一定要来啊!”
说得好听,要不是因为找不到饭搭子,又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去吃小龙虾,这样花前月下的晚上,他哪里会想起自己啊!
不过,干嘛要和美食过不去呢,况且最近画图已经累得暴瘦了,的确要去大快朵颐一顿补补元气。
晚上七点冯迎还堵在路上,七点二十才到铜板街广场,正是晚间高峰期,冯迎挑了靠近东边的小径绕道。
天冷了,冯迎已经穿上了大衣,路边却有一位大爷只穿了件单薄的外套,脚上的鞋子也已经裂了口子。
冯迎原本赶时间,想匆匆走过,忽而想起今天是中秋节,所有人都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庆祝节日,大爷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路边乞讨。
想到这儿,冯迎停下来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杯热茶,又退回到大爷面前。
“中秋节快乐。”冯迎冲大爷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将热茶递到大爷手里。
男人显然是有些愣住了,迟缓地接过热茶,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谢谢,对方已经笑着走远了。
男人这才抬头看了看夜空,“真的是中秋啊”,一轮圆月孤零零地挂在夜空里,在城市的灯火中显得有些晦暗。
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有家人的时候,他也曾和妻儿一起庆祝中秋节。那时候,寨子里还有大型的祭祀仪式,中秋节的晚上大家都在月光中跳舞、高歌,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不知道现如今,他们都怎么样了。
男人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空地,不知道余生今天怎么没来。也许是因为余生与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也许是因为余生的那双眼让人无法回避。在外漂泊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想照顾一个人、想不顾一切帮助一个人的冲动。
男人嘬了一口热茶,胃里暖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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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虾店里,此时早已是人满为患,好在Kevin因为出门之前纠结袜子的颜色也迟到了一阵子,此刻两人倒是刚好在门口遇上了。
没想到的是,因为店员的失误,他们预定的23号桌位居然重复预定给了其他人。而此时,另一位预约人,也就是靠近前台的那位穿着黑色夹克的年轻男人,也刚刚到达大厅。
最要紧的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店里也根本没有多余的空位,一时之间店员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看起来并不太好相处的年轻人却先开了口,“那就凑一桌吧,反正我也一个人。”
店方本就怕有人滋事,见有人让步,立时喜笑颜开,主动提出免费送一盘香辣虾算作补偿。冯迎和Kevin本来不想和人拼桌,但事已至此,好像别无选择。
虽说是凑一桌,实际上桌子是圆形的,对方也主动坐在离两人远一些的方向,各自点了几盘小龙虾,倒也自在。
要说感觉最诡异的当属冯迎,身处人声鼎沸的小龙虾店,大家的吃相都好不到哪儿去,即使戴着手套也不免满手油腻。
可右手边穿着GUCCI的妖艳男人围着餐巾,小心翼翼地剥着虾壳,静如处子。要不是眼前越堆越高的虾壳,冯迎简直要怀疑自己误进了平行空间。
左手边的黑衣男人只用两只筷子从虾尾处戳入,虾壳便立刻脱落,露出白白胖胖的虾肉,全程没有一丝慌乱,完全就是一副优雅的老手姿态,与身边吃得满身油污的食客们格格不入。
这两人就像较上劲儿一般,默不作声,却都出手不凡,不一会儿功夫,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一般的残骸。
再看看冯迎,空有一颗爱吃的心,手里头剥出来的虾肉简直惨不忍睹,尽管戴了餐巾,依旧溅了些油污。
瞅着眼前默默较劲却依然优雅的二人,感觉自己仿佛是山野村妇下里巴人。索性不再计较,一股脑也加入了剥虾大战。
一顿饭除却三五句对话之外,吃得安安静静,却也轰轰烈烈,三人整整吃了五盘小龙虾,战绩惊人。
待到吃饱喝足,已是九点过,黑衣的年轻男人接了通电话,面色有些难堪,急匆匆起身离开了。
“唉?他怎么说走就走了?”Kevin颇有些扼腕。
“怎么?看上人家啦?”说起来,刚刚光顾着吃虾,都没仔细打量打量。
“没有啊,这么合拍的饭搭子,想着以后可以一起吃饭,居然没要个联系方式。”说话人极力撇清自己,却掩不住神色里的失落。
冯迎看在眼里却不说破,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刚刚那个穿黑衣服的饭搭子居然把我们的单一起买了。”冯迎从洗手间出来便听到这样的消息,还不等她回话,Kevin便变魔术一般地变出一张小纸条,“我知道你最讨厌欠别人人情了,我就顺便用美人计帮你找前台要到了他预留的电话号码。”
说话人说得义正言辞,冯迎忍着笑意,伸手便假装要把纸条拿过来。
“其实我也不喜欢欠人人情,不如改天约他一起吃饭好了。”说着便顺手把纸条又放回自己兜里。
冯迎假装要和他抢纸条,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出店门。
大街上依旧热闹,却因着中秋节多了几分疏离的味道。
不早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城市里的空气能见度不高,月亮也像受潮的旧相片一般模糊不清。
好像,她与陈侯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中秋。那一晚的月亮比今天要通透许多,她却怎么也分不清眼前的那双眼究竟是不是余生。
她抬头仰望着微弱的月亮,眼前却是幻影一般的一双眼,耳旁传来Kevin的声音,“真好看啊!”
“是啊,真好看啊。”她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