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人可以无休止地等待一个人下去,我只知道这半年里我看着纪子珍和傅沥平实在是太难受了,他们向前、退后,背道而驰,然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回到彼此的身边,就这样如此反复。
他们都在自己的周遭建起了一道墙,在彼此的墙外面游荡,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游荡了多久,又准备继续游荡多久,我只是知道,在他们彼此注视的那道墙里只住着唯一的爱人。
“老何,我今天跟你讲讲关于我身上的故事吧。”纪子珍的语气突然沉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讲故事的语气,更是一个讲沉重故事的语气。
“其实我出生在一个特别普通的家庭,我的父亲是一名会计,我的母亲是一名工厂里普通的工人。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跟父母说,我有一个同学不甘于寂寞,所以她每天都得做很多很多事情,可是我就不知道做什么。我还有一个同学,他长大想当画家,所以他现在每天都在很努力地画画,可是跟他们一比我什么都没有,爸妈,你们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活着又该做些什么呢?
“然后我的父母跟我说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等我长大了一些,他们又说不要想乱七八糟的,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是不是以后他们又要跟我说不要胡思乱想,把心思放在家庭上?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小城里,所以根本不知道其他生命的活法,所以他们希望我也拷贝他们这样平淡无奇的一生。”
我适时地接了一句:“这样的人生不会出错。”
“对,但是我不愿意,我讨厌那个小城,也讨厌他们这样的人生,他们虽然是我的父母,但我觉得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出来闯出来拼,想光鲜亮丽,想活得不一样。”
“你做到了。”我说。
“是啊我做到了,但是何静你知道吗?他们给我的阴影这辈子都挥之不去。”
“阴影?”
“其实我从小的脾性都很像男孩子,从来都不会任由别人欺负我。有一次我同桌欺负我,我就毫不客气地还手了,他用圆规戳我的腿,我直接用手扇他耳光,然后他就告老师了,老师当时把我们两人的家长都请到了学校里。我同桌的父亲是水产局局长,都过去快二十年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同桌的父亲身材又高又胖,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而我的父亲只是穿着白衬衣,本来就很单薄的身材显得更为单薄了。对方的父亲一到办公室就是对自己的儿子嘘寒问暖,而我的父亲一到办公室却是点头哈腰。”
“点头哈腰?那个局长是他的上司?”
“不,他对谁都这样,你知道有一种骨子里的自卑,我父母他们总是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他们的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生怕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啊,我多么希望我的父亲是一个伟岸的形象,我希望他无所不能,但是他却用他种种的行为告诉我,他只是个懦夫,他在现场逼着我对我的同桌道歉,全然不顾我的腿上被我的同桌戳的伤。我才那么小,就体会到了‘恨’这个字包含的情感,我真的好恨这个世界,恨那些有权有势无恶不作的人,就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曾经的那些人看看我。”
纪子珍说的这些,我不是能够全部地理解,毕竟这些事情是我所没有经历过的,但是我还是听得认真,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她说的这些。
“你现在扬眉吐气了呀。”
“哈哈,并没有。我回到那个小城,没有人把你当作小有成就的设计师,我们小区的物业是一个脾气很坏的女人,有一次父母的水费晚交了一天,她就破口大骂,说是好几天都不给我父母水用,我父母大气不敢出一声,并且还买东西去跟她道歉。后来我回家听说了这件事,我直接拿了一年的水钱甩到她的桌子上,我说这是一年的,下次别给我们停水了。结果我的父母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什么,这就是我们教你的待人之道吗?‘那也不用像你们这样,每天都觉得自己都低人一等吧,我们都是平等的,凭什么一句不还地要被她骂。’父母说本来就是他们的错啊。
“我的父母老实了一辈子,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在他们的身上发生,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反抗,而是觉得理所当然,每次我看着他们都觉得他们那么可怜,但是后来我明白了,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那种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可是,你不是自己也说了吗?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如果不能改变他们,就不要改变了。”
“不,我的父母也带给了我骨子里的自卑,我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掉。后来我想,其实也正是我的这种自卑驱使着我这些年一直马不停蹄地努力,为了能够站在更高的地方这样努力着,可是这么多年了,哪怕我再努力还是会自卑,现在的我根本不敢跟傅沥平这样的人在一起,也不想我嫁过来就这样低人一等。现在虽然早就没有了等级分化,但是父母带给我的那种等级分化在我的心里。”
第一次听纪子珍讲她家里的事情,我还是感到吃惊的,因为一直以来我以为她都是出生在书香门第的那种姑娘,没想到她出生在小城,也没想到她的父母是她口中叙述的那种懦弱模样。
我能体会到她语气里那种恨铁不成钢,也差不多理解,一个父亲不停地告诉自己的孩子“我们就是低人一等的”,那样一种一直以来灌输的自卑。
“纪子珍,你要克服啊,你不能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就不跟傅沥平在一起吧,这样对傅沥平也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对,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除了我跟傅沥平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决定告诉你,我的父亲替傅沥平的父亲坐过牢。”
“轰隆”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我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你说什么?”
“在跟傅沥平分手的倒数第二年里,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了父亲的日记,在他的日记本中发现了华宇生物科技这个公司名字,他说他替公司老总去坐牢。还以为是巧合,所以就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傅沥平,华宇生物科技一开始是不是在我的家乡有分公司来着,他说是,没想到他跟我这么有缘分,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哎。”
“天呐,怎么回事?”
“日记里父亲描述得并不详细,但大概就是偷税漏税或者数据造假之类的,严重到坐牢的地步。但是傅沥平的父亲大概也深谙我父亲的性子,跟我父亲说公司不能没有老大来主持,所以让我父亲代替他去坐牢,并且保证他一进去就把他赎出来。我父亲大概进去了快要一个月,后来,傅沥平的父亲又找借口把我父亲辞退了,这件事发生了快要二十年。”
我整个人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不能从震惊中走出来。
“你说,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当我公公?怎么能让我的孩子有这样的爷爷?我真的不能再跟沥平在一起,那是我没有办法摆脱的过去。”
“可是你们那么相爱。”纪子珍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傅沥平的过去,他一直以来被人嘲笑的十几年,是不是也承载了另一种自卑在自己的骨子里?
他跟纪子珍那么相像,所以他们那么相爱,觉得彼此是世界上唯一对的人,可是现实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傅伯父的人品是纪子珍无论多么努力都不能跨越过去的坎儿。
“那傅沥平知道这件事后,有没有再对你说什么?”
“他说对不起,但是我告诉他很多事情不是对不起就能弥补的,其实我的人生已经有了偏差,这个世界还是不怎么能容忍一个罪犯的女儿的,而我所遭遇的一切都跟傅沥平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很想用他的方式弥补我,爱护我,可是他又不能放弃他的父亲,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永远都没有办法相容。”
纪子珍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一滴眼泪流了下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宽容。
她明明是这样一个真性情、喜欢笑、性格又好的姑娘,又有谁知道她笑容背后藏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怎么办?”我小声地问了一声。
纪子珍只是对我轻轻地摇着头,不是说人们很容易将不好的事情忘记吗?夏天忘记冬天的冷,冬天又忘记夏天的热,忘记自己上一次大病,可是这件事,纪子珍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餐厅里的歌曲已经从一个低沉的男声换成了一个女声,歌声里那种遗憾让人心间不由得一颤,可是我对面的纪子珍突然笑起来:“别担心啦,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再说爱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嘛,比如还有友情,这个陪我深夜里喝酒的老何。”
我一边哭着一边笑起来,“干杯。”我说。
“挺晚的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用急,我跟陈宴川说过了,我说我们来到了这里一起吃饭。”
“你现在听了我的故事,会不会觉得你跟陈宴川之间的根本不是事。你们身上并没有这种一定不可能在一起的因素,也没有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们之间的只是一种不安全感,而不安全感是可以靠爱来填满的。”
我点点头,不否认纪子珍话里的道理,我想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这个节骨眼上告诉我她跟傅沥平分手的原因吧。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舞台中央的人唱歌。
接下来,舞台上出现了一名戴深蓝色面具的男人,唱的是李代沫的《遗憾》,“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除非放下心中负累,一切难以挽回。”
他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灯光打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双手握着话筒,看起来是一个极其落寞的姿势,他的声音在餐厅里缓缓响起,让我们每个人都忍不住沉醉其中。
这是一首很多人都听过的歌曲,但不同的人演绎又会有不同的感觉,这个人唱得让人听起来更多地想要表达愧疚和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和姿势那么熟悉,我的脑海中划过陈宴川的脸,但是紧接着我又否定了自己,他怎么可能来这里唱歌呢?
歌曲并不长,四分多钟,我认真地听完了全曲,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歌中两句“与其让你在我怀中枯萎宁愿你犯错后悔”。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对纪子珍说:“我怎么觉得唱歌的这个人那么像陈宴川?”
“哇,你赶紧打电话问问啊。”
我木讷地拿出手机,刚想拨上陈宴川的号码,发现手机上有他发来的微信消息,他问我几点回去,他来接我。
我把手机拿到纪子珍面前晃了晃:“你看,应该不是他。”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很失望啊。”
“说真的,我还挺希望他在大庭广众下给我唱歌的,我觉得每个女生都是喜欢浪漫的吧,虽然我们嘴上从来都不承认。”
我给陈宴川回复:“不用,我跟纪子珍一起回去。”
可是等我们出门的时候,陈宴川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他站在门口的一角,双手插在口袋,脑袋微微下垂,不知道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多久。
他大概听到了有高跟鞋停在了他的身边,于是他抬起头来,眼睛对上了我,然后他又看到了纪子珍,他主动跟纪子珍打招呼:“你好。”
这样的态度跟他对我其他的那些朋友全然不同,原来他也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友好,至少他对我的好朋友还是可以做到友好相待的。
只要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人。
纪子珍笑着,说了一句:“久仰。”这的确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们已经从我嘴里听了彼此无数遍名字。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纪子珍拒绝:“不用了,我今天开车来了,你和静直接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收到纪子珍的微信语音:“老何,陈宴川长得很帅啊。”
“为了这张盛世美颜也不能跟他离婚,多么养眼。”
我打了个笑脸,并且给她回了四个字:好好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