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风萧萧,在灼烧的热浪间呜咽悲哭,将红色的夜撕裂开无法愈合的伤口,冲天的火光好似已将城阙焚化为灰烬,也将青黑的夜空烧出艳烈的赤红。
天边一轮云中残月,和那漫天星辰一起融化在滔天的火里,风越凄厉,声越悲切,哭喊与尖叫在混乱的火与风里变作飘渺朦胧的彼岸之声。
好似一座不夜城,好似一场难醒梦,南山那把青色的剑,映着月光,映着火光,映着血光,高举。
圆月也变做了红色,月光也成了妖异的红辉,她在刀剑乱舞的铁墙中厮杀出一个缺口。血沾湿了她黑的的衣裳,也溅落在她雪白的脸庞。
她好似一把神兵利器,在黑压压的人中时隐时现,她身影如燕掠过一瞬的的影子,好似照亮轰鸣雷雨之夜的迅雷与闪电。
她又好似居于剑中的神仙,周身映着独一的微茫,她提剑屠尽了怒号着的魑魅魍魉,披着月霜,在地狱的红与黑里踽踽独行。
她拔剑收剑,身轻如燕落在檐上,来去如风般无人能挡。云开雾散,红月如铜镜悬在屋檐上,她侧身站在月里,定格为一抹飘逸的剪影。
她转头时因背着月光,面庞模糊不清,火光将她一双眼中流光照亮,她居高临下的看一眼远处那些旧识与不识,持剑走进了火的缝隙之中。
这一战并未耗费南山太多心神,褚桢的人虽多,可拿她却没有什么办法,她感到斩旗那一瞬,她忽然放下了所有关于肩伤的顾忌。
让她拿不起剑的不是伤口,而是心中的恐惧,打破顾念,她感到那天下第一的力量又回到了自己的灵魂里。
方才她轻易从百十来人的合围中走脱,敏捷如虎豹扑,快如箭矢离弦,甚至于紧紧护在胸前的女婴都没有惊动。
从屋檐上的火隙中走到无火的开阔处,南山从檐上跳落在地,她揭开包裹着女婴的衣物看了看孩子。
孩子睡得正香甜,微红的月光落在她稚嫩而懵懂的小脸上,她肉嘟嘟的可爱面庞上无忧无虑,南山忍不住抬头捏一捏她柔嫩的脸颊。
孩子“唔”的哼了一声,眉头前的肉蹙一蹙,睁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南山。她眼如新星一般闪烁,忽然对南山绽出一个世间最美的笑容。
她“咯咯”笑着,银铃一般,南山心中百感交集,自己杀死了她的父亲,教她生来便是个孤儿,可她那么小,所有苦难都不会记得,何尝又不是幸运的。
正出神的时候,南山忽然听见隐隐有脚步声混杂着呼喊声,来人喊着“追”,她重新缚好孩子,轻轻拍一拍她的背,低声道:“乖,快睡吧。”
她不知在妙觉庵的众人脱困了没有,决意先往妙觉庵走一趟。刚起的叛乱瞬间熄灭,可城中大火未灭,好在这场火,虽后有追兵,可她却能在混乱的城中轻松摆脱他们。
到妙觉庵的路还没有走一半,她忽感到手中青涯剑的狰狞剑气,她不由得要加急脚步往妙觉庵赶,一定是妙觉庵的情况不妙,她心沉到了谷底。
路还未再走两步,南山忽然听见身后车马响动,刀剑锵锵,一声带笑的声音从容传来:“不知南大人要往何处去啊?”
她轻笑一声,持剑淡然转身,她心无所惧,朗声道:“薛大人,好久不见。不知大人所来为何?”
她明知故问,可薛勉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道:“陛下教我带你回去,当然,还有你怀里的孩子。”
“我真是想不到,这种时候了,大人还在为陛下做事。”南山立于渐白的月光中,青涯剑如镜一般反着白色光芒,“大人在陛下和宁王间周旋,知道那么多秘密,还不赶快想想自己的退路吗?”
“你胡说什么?”他一皱眉,双手侧举,朝着皇宫遥遥一拜,“宁王谋反,我助陛下诛杀反贼,何来什么周旋,什么秘密,又何来退路一说?”
他嘴上虽对所做一切矢口否认,眼睛却惶恐地一闪,南山看在眼里,笑中不禁透出轻蔑:“我送大人两句话,第一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夜风肆虐起来,裹挟着火焰细细的腰身往天上爬,滚烫与焦苦的空气忽然闯进了寒意,她声音亦变得遥远:“第二句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薛勉一怔,却高深莫测地一眯眼,抖一抖流光溢彩的袖子,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有你在手上,我便什么报应都不会有。”
他目光一狠,泛着凌厉的血光:“你便是我同陛下谈条件的筹码,我会活着走出汴城,可你不会。”
“是吗?”她轻轻一问,却有千钧压顶的气势,她似那站在孤城落辉中的侠客,纵然身前是一片聊无边际的千军万马,亦泰然自若地横眉冷对。
她那凛然不凡的目光令他心悸,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神州大乱,在烽火连天的硝烟里,那个名叫季伉的将军,他也有一双如此的眼睛。
薛勉忆起他征战沙场时的豪迈,他的金披银甲,他的文韬武略,他的赤胆忠心,他决胜于千里之外,却也有一段铁血柔情的故事。
他麾下的大军,踏着隆隆的马蹄,乍如惊雷平地滚滚而来,从满天风沙中渐渐奔驰而近。
黑色的马扬着马鬃,银甲的战士持着刀枪,兜鍪上的红缨如火飘着,刚毅的脸上只有一双视死如归的眼睛。
可那个人,却已经死了,他曾经最为敬佩的人,不得不死在自己手中。薛勉察觉到自己心中一软,却即刻摒弃杂念,声音狠厉:“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吗!”
他扬起声音,想要掩盖自己的心虚与恐惧:“我给寇星凡的香囊被你拿走以后,你许久没有头疼发作了吧?我劝你乖乖放下剑,不要徒增苦痛。”
南山暗暗咬牙,她感到冷风愈发凛冽起来,冰火交织着将她环绕,她一眯眼:“弱者才会使那些卑鄙手段,可强者,向来都不会输给弱者。”
薛勉冷冷一笑,他正要说话时,一骑绝尘来报,那士兵不知在他耳畔说了什么,南山只听见他大喝一声“快去追”,她猜测是崔劢一行脱险了,心中一下安稳下来。
只要崔劢一行能闯出城去,她就算战不过薛勉也无所谓,只要拖上一段时间,崔劢一定会按照约定来找她的。
她愈发冷静地看向薛勉,他身后百十来个人手持利器,从黑暗中渐渐向她聚拢。薛勉好不得意,笑道:“你还记得这泥犁阵法吗?一个阵法不能奈何你,那十八个呢?”
“更何况……”薛勉话未说完,身边两个侍从便一人手持一个大铜铃摇起来,乘风散除去受风,听到铃声也会发作,薛勉扯起嘴角,“崔劢听到铃声时,表情可谓精彩至极。”
叮当作响的烦躁声音令她耳内嗡嗡的震动起来,十八个泥犁阵法共计三百二十四人蠢蠢欲动,她脑袋不争气地疼了起来,她暗骂一句:“卑鄙。”
她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铃声痛苦地踩踏着她的脑海,风声溯洄,星辰碎裂,大雪从夜空中片片坠堕,火烧雪,她只感眼前一片奇异的光彩。
她紧紧眯起的眼忽然睁开,拄着额头的手捏成拳头垂下,她抚一抚怀里的孩子,忍痛抬起剑,那一道剑光闪烁,刺破了愁云与薄月:“来吧。”
要趁着头疼还不太厉害的时候尽力一搏,若是拖下去,她便再也没有取胜的可能,南山心中很清醒,可十八个泥犁阵法却不好对付。
当初她初入巡抚司,薛勉以此阵法来刺杀她,十八个人,十八般兵器,那夜若不是崔劢出手相救,她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
如今是三百二十四人,十八般兵器各有十八把,这三百多人都是巡抚司里的人,与较前交手的士兵自然不同,她紧皱起眉,生死关头,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乱风杂雪,焦炭烈火,她剑锋映月,似天镜高悬,她出剑那一刻,三百二十四把兵器的威力逼迫得她毫无立足之地,她尽力闪避,才躲开了许多致命一击。
头疼教她狼狈不堪,挥剑时已无力,脚步也已杂乱无章,再如此下去,她一定会死在一次又一次令她无法喘息的攻势里。
接招只是下策,解招才是上策,避其锋芒不是良计,奋力一战才是活路。只有先让那两只铃铛不再响,她才能在如此劣势中搬回一成。
南山痛至无法思考的脑海里无由地生出这个想法,她聚集全身的力气辨清方向,朝薛勉所在之处拼出一剑。
越靠近那个地方,铃声越是大作,她痛苦的脸上眉眼扭曲,手指禁脔也要握住长剑,令她无法忍受的痛苦逼她咬破了嘴唇。
她的剑没有到达想去的地方,甚至于“当”的一声也没有,软绵绵的剑锋被对手的利剑截下,一记劲脆的鞭子抽在她的背上。
尽管背上背着两把断剑,可她依旧感到了血肉撕裂的疼。那一鞭力道强劲,加之头疼时力气一散,她被猛的抽到在地。
南山倒下时双臂颤着支着了身子,害怕压到怀中的孩子。那一刻她好似有无数的嘲笑萦绕在她耳畔:“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她恍惚想起身在飞天崖底雪原的那一日,她也是如此狼狈,如此无能为力,她筋疲力竭的想要站起来,然而又是一鞭挥在她的背上。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那戏谑的笑声尖利的刺穿了她的耳朵,风从寂静中穿过,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要将她的灵魂一同带去。
她呕出一口血,惨白的脸颤颤抬起,可她那双眼,有天地毁灭也磨灭不了的灵魂,只要眼中的光芒没有熄灭,她便不会倒下。
南山杵着剑,站起的动作已花光了她的力气,可她横起剑,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来吧。”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认输,也不会死在这里,她要拼尽全力活下去,她还有爱她和她爱的人,她还有许多未兑现的承诺,她还有和崔劢的未来。
她要带季喜走出这个地方,她要去探望被贬在外的褚熠,她还要解救发配到岭南的季家兄弟,她答应了玉真要到博尔兰草原去,还有崔劢,她还要和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不停地挥剑,却如同疯子一般没有章法,令人发笑的模样和毫无威胁的剑术在痛苦中越来越孱弱。
她没有停剑,就算是可笑又愚蠢,她也要守护她所要守护的,友人,家人,爱人,还有她心中未敢磨灭的天地正道。
嫉恶如仇,是她向来的本色,拔刀相助,是她为侠的誓言。
她未敢忘记自己为何执剑,她未敢忘记自己应何称侠,她未敢忘记拿起风雷的喜悦,她未敢忘记她所要追寻的一切。
在血肉模糊里,在迷离的剑光里,在令人窒息的痛苦里,在那一生荆棘丛生的飘摇路里,在那无人可依的孤独里。
也在那初见的晨光熹微里,也在那相识的云树堤沙下,也在那欢笑齐天的无忧岁月里,也在那一生中最美好的光芒与期盼里。
她是天下至尊之剑的传人,她是与崔劢平起平坐的天下第一,她背负比常人更多的东西。正因她的信念,正因她是英雄,她就可以放下自己。
那一刻,她才恍惚觉得,站在顶峰去关怀天下苍生,太久了,她竟然有太多的事情没有感受过,也忘记她还是一个弱小的女孩时,她又是何模样。
她不会撒娇,也不会卖乖,她不需要人保护,也不需别人为她担忧,她是无所不能的,她是所向披靡的,她是天下第一。
她不悔,不悔人生中因此失去的美好,也不悔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她可以以性命,以一生,去坚守世上最可笑的东西。
就算无人为她的心动容落泪,就算这条路她快要走到了尽头,可她依旧出剑,为了侠客的桀骜,也为了那孤注一掷的豪情。
当她染血的双手提剑挡去一击时,她再没有了力气,那一刻她想到了许多,许多从前的事情,也有许多以后的事情。
或许,今日就是决别的时候了,她无法再持剑斩妖除魔,扶助弱小,她也无法再兑现和崔劢一起离开这里的承诺。
那千万道剑光向她闪来的一瞬,她看到了崔劢,看到了季喜,看到了玉真,看到了许多她无法忘怀的人,她也看到了天边闪过的冷蓝剑光。
“欺负我教头,好玩吗?”南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定睛去看,手持风雷剑的少年背对着她,半束的头发在风中飘扬。
罗在一剑击败了涌上来的人,他回过身,两步走到她的身边,问道:“教头,你还好吧。”
周身的疼痛已令南山没有了知觉,她仿佛僵硬又虚弱的的灵魂,看一眼怀中孩子的脸说道:“都好。”
“我们快走。”罗在将南山护在身后,两人不敢拖沓,趁着刚刚那一剑震慑住了众人,两人退到小巷之中。
南山走了几步就再也走不动了,刚刚一战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虽然听不见铃声后,头疼缓解了许多,可她的双腿开始沉重,灌来的冷风也令她难以呼吸。
她还未从活下来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罗在看她靠着墙壁,便将她往肩上一架,边走边说道:“童大人听说出事了,让王蔻他们去妙觉庵帮忙,我则来找教头。”
南山默默侧头看他一眼,便回过眼神,看向无尽的火海与无尽的夜色。那片茫茫好似没有尽头,她感到自己步履蹒跚,难以再迈开一步。
走的越慢,追兵便越近,她忽然听见一声尖啸划破长夜,她回首看见一点星光如乘奔御风一般飞来,那一瞬间,她提剑去挡。
眼也没有一眨的刹那,她拼出了全部力气,飞剑被斩作两段,剑柄落地,断剑却穿透了罗在的胸膛。
她怔住了,心忽然停止了跳动,一只手将她的心捏碎,鲜血疯狂地喷溅出来。
罗在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的脸庞霎时苍白,风雷剑从他手中坠落,那一瞬痛苦过去,他的目光渐渐灰败,他微微笑起来,眼中闪过最后一抹星光。
南山睁大了眼睛,那昏暗的夜,没有颜色的月光,杂雪乱蓬蓬的飞进她的眼里。她连泪也流不出来,嘴唇颤抖了几下,却没有叫出他最后的名字。
“教头,你是天下第一吗?”
“算是吧。”
“做天下第一,就能救很多人吗?”
“是啊。”
“教头,我要做天下第一。”
他渐渐长大的脸庞,他追寻这光芒的目光,他一生最伟大的愿望,在这血火纷飞的夜里,戛然而止。
说不清哪里,她感到疼痛令她颤抖,天如此的黑,带走了她眼前的最后一缕光,痛苦将她笼罩,将她血肉撕裂开。
哽咽锁喉,一声大喊冲破她的嗓关,她拔起风雷,高高跃起,风雷剑如星斗坠落,冷蓝交烁。
那一刻她如鹰隼一般的身影,凝滞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