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总是愿意去长安的。
尤其是在几百年后的盛唐，无论你是汉人、胡人、倭人、洋人，都愿意去长安。似乎天下九州皆寄旅，唯有长安是故乡。
长安，这座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称为“京”的城市，从来不缺乏觊觎的目光。
黄初二年的长安，即便不是首都，仍旧是天下瞩目的焦点，是历史漩涡的中心。
尤其是刘备即将称帝的消息已经席卷天下，很多当年被董卓迁入关中的洛阳豪族们开始蠢蠢欲动，密谋将成都的“汉”字大纛迎入旧都。
他们有的是心念旧朝，有的则纯粹是想政治投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基于长安城的本质：
几百年她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君主或一个姓氏，她只属于权力。
而此时，长安城随着三国鼎立，再次热闹起来。
只不过这会儿涌入长安的不是汉武帝年间的西域驼队和碌碌商贾，而是枕戈待旦的军队，还有凶险狡诈的间谍。
深幽曲径的闾里巷陌、鳞次栉比的长安九市成了刀光剑影的修罗场，来自西蜀、江东、甚至辽东的高手们在这里切磋过招，以天下为筹码，开启了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赌局。
现在，张亮张元规，也要上桌开牌了。
出发长安前，张亮做了两件重要的事。
一是去邺城的夫子庙求了个卦签，这是西蜀设在邺城的情报联络点。
看来这江东喜欢用佛寺，西蜀喜欢夫子庙。张亮盘算着，坐到了庙前的卦摊前。
“先生怎么算？”
“我姓霍，测个姓氏吧。”
算命先生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哪个霍？”
张亮知道，这是要对暗语了。他按照陈震所教，不紧不慢说出了一句修改的《羽林郎》：
“昔有刘家奴，姓霍名子都。就是这个霍。”
说着，张亮在摊位的卦符上提笔写下了“受命赴长安”五个字，递了过去。
“看来是从江东迁来的霍家……”算命先生扫了一眼卦符，趁人不注意随手塞进袖口。又拿出了一张麻纸胡乱写了几个字。
“贵人请回府后详查。”
张亮收起麻纸，留下一百文钱便起身。转过三个转角后，他打开麻纸，看清了里面长安接头人的地址和接头暗语……
为办另一件事，他去了趟荀府，拜会了荀氏一族的族长荀恽。
作为荀彧的嫡长子，荀恽继承了荀彧沉稳宽和的品性。虽然荀氏一族在颍川陈氏、河内司马氏等家族的打压下实力有所下降，但是继承了荀彧衣钵的荀恽，依旧保持着士大夫雍容典雅的风范。
在交谈中，荀恽并没有对张亮的新贵身份表示谄媚，张亮也一如既往表示了对大哥的尊重，并告诉荀恽，荀萱因为不放心自己去江东执行任务，非要一路追随，却不想风高浪急，淹没在滚滚长江之中。
在说出这个理由前，张亮想过成千上万个解释荀萱消失的理由。除了香消玉殒，没一个能让人信服。
这里重点要让校事府信服。
荀萱入蜀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将给荀氏一门带来灭顶之灾，毕竟曹丕最恨叛徒，于禁就是例子。
“早死早解脱，对她未必是灾祸，对活着的人也未必就快活。”
荀恽无力地说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妹妹的死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可是身在乱世，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如此脆弱的。荀彧死后，荀恽要为荀氏一族的安危殚精竭虑，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缅怀童年的时光了。
告别荀恽后，张亮一个人来到荀萱长大的老宅院子。
在院子边缘一块空地上，张亮为荀萱挖了一座衣冠冢。
“萱妹，别怪我，这是为了荀家。”
张亮拿出了一块刻着“爱妻张荀氏之墓”的木牌，深深插进了土里。木排后面，是张亮用钟体隶书刻着的一行小诗：
行行重行行，与卿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
此时此刻，校事府长安司的司丞杨阜杨义山正在焦急等待着新任云麾将军的到来。
作为长安情报部门的主管，他一方面要落实邺城下达的各项任务指令，具体来说就是司马懿的每一个命令，另一方面还要负责捉贼剿匪，静安戍边。
这个匪，专指敌国间谍。
杨阜今年已经四十五了，在魏国的世族官僚体系中，属于年龄偏大的了。
他出名甚早。建安五年，年仅二十五岁的杨阜便作为凉州牧韦端的特使前往许昌考察官渡之战的局势，因为表现突出，被朝廷直接任命为安定长史，以寒门庶族子弟的身份一跃而起成为朝廷的“直管官员”。要知道上一次出现这么年轻就成为朝廷“直管官员”的，可是有着深厚家族背景的袁绍、曹操、淳于琼等“西园八校尉”。
二十五岁成为“直管官员”后，杨阜并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中原局势如何风云变化，杨阜始终坚持深耕关中沃土，终于在建安十七年用计策击破了盘踞西北的西凉马家，不顾身上五处创伤，亲手杀死了马超妻儿老小满门，以杰出的谋略帮助曹操平定三秦大地。经此一役，曹操对杨阜大为欣赏，亲自上奏天子推荐杨阜为关内侯，并授予其武都太守的官位。
至此，杨阜用十年时间从“凉州从事”这个郡吏职位起步，一步一步爬到了太守和侯爵的高位，达到了一般寒门子弟两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然而，现在已经四十五岁的杨阜，面对纷繁复杂的长安局势，已经没有了当初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四十五岁的他，再过十年就到了朝廷规定致仕退休的年龄，而坐在邺城里的顶头上司司马懿，却比他还要小三岁。他自知剩下的十年里，再获升迁是不可能了，能安然致仕，不出问题，在他看就已经能烧高香了。尤其是九品官人之法实行后，大量豪门子弟涌入仕途，到了他给新的年轻人腾地方的时候了。
一介寒门，能封侯，就不容易了。杨阜时常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时不我待，工作上的压力并没有随着人生前进动力的衰退而有所减弱。
面对刘备咄咄逼人的攻势，来自邺城的诏书如同一张张催命符，压的杨阜喘不过气。司马懿假借皇帝的口吻，在诏书中一再要求他要“守土有责、守土尽责、守土负责”，甚至明确表示，如果长安发生了情报泄露事件，就要把他杨阜“一票否决”。为此，杨阜愁得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当他听说自己曾经的弟子张亮立下大功，成为司马懿爱将时，就像找到了救星似的立刻写信，请求司马懿将张亮派往长安，协助自己工作。
当然，司马懿并不关心杨阜这个比自己还老的部下的死活。他看中的不仅是张亮能帮他落实整顿官纪的任务，更是长安司副司丞的位置。校事府机构庞大，司马懿背后有各大世族盯着，不好明目张胆任用私人，但是能在关键位置上安排一下自己的亲信，对于他巩固权力，是十分必要的。
杨阜也是看中了张亮作为司马懿阵营新贵的身份。他近来和夫人常说的话就是：
“让上面派的人干，就是干出毛病来，上面也得保着。保着他，那就是保着我！”
旬日后，张亮抵达了长安城。
不敢歇息，他径直来到长安司报道。
说是老师，其实张亮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杨阜了。细细算来，杨阜其实只是教过张亮半年多的军略课。偏那日司马懿问起，张亮知道杨阜是大魏功臣，自然不好说疏远了，就应承了这段师承关系，没想到就因为这一句话就来到了这八百里秦川。
此刻，站在长安司正殿穆仁堂等待杨阜散会的张亮，心里还有一份紧张。
当年计赚马超的智将，会不会看破自己的伪装？
张亮慢慢地在穆仁堂里踱着步，不时拿起柜子里的玉质礼器把玩，掩盖着心里的不安。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张亮，你好大的胆子！”
张亮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手中玉珏一抖，摔掉地上碎成了一地玉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