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菱香慢慢将酒喝下,江先生缩到极小的瞳孔也逐渐扩大着。菱香放下碗,几滴残酒沿着嘴角留下一道清清的痕迹。江先生的双瞳扩满了他细细的眼眶,显出欢愉的神色。
张生伏在桌上,一手抵住头,一手死命抓着凳沿,只觉一片天翻地覆之中,他被人自空中抛落、不停下坠。眼前的一切都似驰光飞星,一看就直欲呕吐,张生只得闭紧双眼,任由下坠的幻觉将他拖向无尽黑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低鸣逐渐散了,仿佛听到王生与人说话,辩些“兰亭月破、娃馆秋凉”、“香肌暖手、醉舆载归”之类。逐渐一片空明,谈笑之声、饮食之声、诸妓轻歌之声,一一钻入耳里。偶有一两声娇唤,四五句笑嗔,须是各个喝得七八分醉了,与妓子笑闹揩油。
又传来了苏先生与葛员外的对谈,一个道:“欢场花筵,终有尽时。我等这会儿骋怀作乐,明天却是心头空空。”另一个却道:“先生便只顾赏取堂前花月,何须挂怀那明日去留?”苏先生叹口气道:“此会人间曾有无,最终也不免是留与他人乐少年啊。”
葛员外乐道:“苏先生此言差矣!在下携有一物,保教你行乐及春、受用无际。”苏先生奇道:“又是何等样物?”葛员外悄道:“此一物乃宫中所出,非寻常能见!”他二人讲到此节,特地遣离了身边诸妓,走到江先生身边来。但于江先生肘边、醉倒于桌的张生毫不在意,只道他不省人事,任他在一旁趴着。
葛员外轻声道:“据传二十年前时,蜀地进献一女,姝容昳质,世所罕见。只是烈性难驯,宁死不愿承恩。圣意也是恼恨,但始终不忍杀了。一日苗人献了些丸药来,说是有催情迷魂之用,化在酒中无色无臭。圣上暗教那蜀女饮了,片刻间便似情火撩身,再难自制。此后玉露沾裳、梦雨高唐,快活之处,哈哈,自是难以言表。”
二人压低声笑着,忽响起了“咄、咄”的敲击声,自是江先生听得心下大喜。苏先生又道:“莫非葛员外所携正是此药?”葛员外嘻嘻笑道:“凡事须瞒不过苏先生!只惜宫中所用,实在难求,葛某手中,也止购得这区区两丸。”这般说着,三人便将头凑在一处,张生再听不到他三人的私语。
过不多时,苏先生吩咐王妈,将菱香、绿萼唤来。张生心知不妙,便欲起身阻拦,四肢口舌却浑似身外之物,全不听他指使。
昏暗之中,只听苏先生悠悠道:“江先生方才与我称赞,说二位姑娘的容貌才艺,俱是上流之品。葛员外所携佳酿,只斟得这最后两碗,江先生便赏了你俩,还不快快谢过。”
绿萼娇笑道:“能得江先生一句夸赞,是奴家三世修来的福分,便是十碗八碗,绿萼也喝下了。”却没听到她举碗的声响,但闻她道:“葛员外,奴家却只有一个请求,你可愿答应?”葛员外只道她邀讨赏赐,豪爽道:“你说便是,我自然答应。”绿萼原本十二分的娇媚又更添了几分,笑道:“奴家愿与你交杯共饮,一会儿便能醉倒在你怀中。”葛员外一愣,尚不及把她推到苏先生怀里,她却紧紧缠住葛员外的胳膊,一口将酒喝尽了。
张生脑袋搁在桌上,内里似有千万担重的无数念头,将他溺入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中。忽而是江先生透着精光的细眼,往他眼底深处窥去,是菱香坐在凳上、悠悠唱着“薄幸郎”的曲儿;忽而是葛员外手中兀自转动的黑色珠子,向珠子里潜望,竟瞧见王生与菱香二人肉与肉贴作一团,正在朝云暮雨、并翅合欢。众多幻象之中,一点鲜红的胭脂似要从漆黑水面下滚滚扑出,占满张生的整个脑海。
他死命睁开眼,支起身子向着菱香,用尽力气从嘴中挤出“不要喝”三个字来。众人忽见他腾起身来,俱是一惊,但他说了句话,嘶哑模糊,谁也没有听清。菱香怔怔地看着张生,捧着碗愣在原地。几缕乱发自她燕尾髻上散落,贴在薄汗轻湿的脸、颈上。眼角微漾,似要说话。
张生记起了,此时菱香望着他的眼神里所藏着的话语,和当日读到“勿需裁”三个字时、前日席间江先生问她《西风夜雨》是何人所作之时,菱香欲同他说的,别无二致。
张生心中只存一念:前两次菱香这般看着他,他却没能说出一句话,于是将菱香一步一步推得远了;今日他若再不出声,便永远换不回菱香了。
他站直身子,欲护在菱香身前。但方只迈出一步,眼前忽地一黑,再没有了任何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