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
四五丈宽的菜花泾,自苏州城北一路向南,汇入约莫有一丈多深的小杨河里。小杨河上可走些运粮运盐的小船,河边聚着不少人家。有一座对眼桥,自南朝北、先跨过小杨河,稍一转弯,又自东向西跨过了菜花泾,一大一小两个桥洞,便似一对大小眼,接通着这城里的一隅,已逾千年了。千年来,陶朱丽娃、吴钩越剑的故事,日夜都在这对眼桥下的树底水边、楼旁巷角里潜藏着。人们每日行在伍子胥行过的桥上,饮着范蠡西施饮过的井水,却总对新鲜的消息抱着十足的兴趣。
挑担的、赶车的,每攒了几个闲钱,总要聚在桥墩边赌上两把;无营生可做的闲人,也往往将早饭匆匆应付了,便到桥下茶肆里打发时间。这一日的桥边分外热闹,中间围着的一个男子中等年纪,用竹簪绾了头发、麻色褂子外面套了件粗棉短袄,声音尖尖地道:“今天一早,我还将头闷在被子里赖着呢,我那婆娘出去淘筛夜壶回来,说听到有人在县衙外面呈状。我便急急穿衣起床,向县衙赶去。远远瞧去,却是一个年轻公子,跪在县衙门外。”
有人说笑道:“那位公子若是额头上长眼,请你’包书皮’帮讼,那官司便是包打包输,不打也罢!”原来中间这人姓皮,略通晓些讼狱的掌故,就专门寻些打官司的主顾,替他们跑腿写状为生。却不知是讼状写得欠佳,还是运气实在太差,他帮讼的官司赢少输多,久之便得了个“包书皮”的诨号。众人尽皆哄笑,“包书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摆摆手道:“不讲了!不讲了!”才有人抓住他手,挽留几句。
包书皮本也不是真的发火。他呷口茶,干咳两声,见众人不再笑了,接着道:“我走到近里,才觉得好生奇怪。你道怎地?平日里呈状的,不论官司难易,总会有人凑上去,出出主意、打打秋风。今天那公子独个儿跪在那里,却是无一人近前。我找了个相熟的打听,才晓得厉害。我的个乖乖,你猜那脸上白白净净,一根胡须也没得的公子,告的是哪个?”
众人听他啰嗦,七嘴八舌催他。包书皮伸手向底面朝天的果盘里搜寻半天,掂出一枚不知何时嵌在角落里的瓜子来磕了,得意洋洋道:“他竟要告本郡江主簿,江万济!”
一时众声哗然,一个道:“这江主簿原是钱塘县的一个通判。陈府尹去年新任本郡,将他召来做了主簿,事事听他主意。”另一个道:“住我隔壁户的,每日要往江主簿府里供菜蔬。据他说啊,这江主簿的家人极是悭吝,统共就买几吊钱的瓜果,还偏要跟你算到毫厘。真不知他做那么大的官、住那么大的宅院了,还缺这几个钱怎地。”
有个屠户打扮的搓搓手道:“可不是么!我听说这陈府尹和江主簿是钱塘同乡。钱塘人一个个都抠门小气,算得精哩!”一旁有人言道:“钱塘人小气归小气,抓起钱来力气可不小!过往我们庄稼户,每年只交什一的税,自从陈府尹到任,说是朝廷要赈济北方,便多收了一成。我听闻呀,其实郡里收的税赋,一半交到京里,已颇有余;另有一半,大概都充了陈府尹、江主簿自家的银库咯!”
那屠户忿忿地道:“便是此理!这二贼领着朝廷的任命,干的却是这般见不得人勾当。”又道:“吴郡是侯爷的采邑,他老人家怎能坐视陈府尹这般作为?”当即有人压低声道:“这么些年了你还不明白嘛!圣上十年没上过朝啦,又不册立太子,各郡王侯明面上老老实实,其实一个个儿等着他驾崩,窥着这王位哩!侯爷心软,不欲卷入这争斗,只好垂拱而治、做个太平王爷。陈府尹这摊子浑水,你说他会不会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把“包书皮”晾在了一旁。他听屠户几个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咳了一声,悠悠道:“你们知这状告江主簿的公子,却是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