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先生席间只谈些风月诗文,江先生往往谈及几个新秀的文人、时兴的唱词,苏先生附着骥尾点评几句,倒能说得江先生微眯着眼、略略点头。一盏酒后,王生也能插进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张生不敢多嘴,捏攥着个杯子浅浅地抿着,也不喝尽了,生怕小厮来给自己添。
——原来江先生说到得意处,一根精瘦的食指必是高高扬起然后叩在桌上的;若是瞧不上的,指甲便在桌上轻轻划拨着。苏先生和王生两双眼睛,都有三四分盯在这根手指上。张生暗笑原来如此。
说话间,原先台上一把胡琴、一副檀板已经撤下了,一名女子穿着月白色薄衫、荷色褶裙,婷婷袅袅坐定下来。只见她抱起琵琶,铮铮两声,一对皓腕,眩的满堂寂静无声。
乌金般一头柔发,半敛在白玉钩似恬润的耳后,有几缕顺着脖子,搭在薄衫里、隐约可见的羊脂肩肤上。对襟松散地扣着,下摆似是随意地束在裙里。腰肢细弱挺直,丝质的裙褶贴附着内里的皮肉,自腿根画起饱满的弧线拐过膝弯,顺着细长小腿直下,蜿蜒成一个“之”字。透过半掩的裙角,莹白的脚踝骨肉均匀,一双娇嫩光脚如杨柳垂枝、一曲一搭,在这深秋时节里紧勾着脚趾,抵在圆凳与地板夹成的角上。女子低眉遣目,柔光四转,却不是菱香,又是哪个?
张生“啊”地一声,同座三人只当他少年慕色,六只眼睛仍是齐齐定在台上。满堂客人们尽都悄悄咽了咽口水,怕发出响来、遭人暗笑。一片静默中,琵琶乐声絮絮,便似画眉鸟自在的歌吟。朱唇轻启,吐蕊小舌顶在珍珠白的牙上,清气一吐,登云穿霄。却原来是那首《西风夜雨》,一字一句婉转恰啼,教人痴绝。
一声暴彩把张生的魂儿拉了回来,菱香却已起身,娇怯怯地退下了。只见江先生一根手指咄、咄地叩着桌子,似还在回味咂摸,苏先生招手把不远处的王妈唤来。肥胖的身躯一扭,转眼到了桌边。
苏先生问道:“这唱曲的姑娘,可是王妈家里的?”
王妈早知客人有此一问,忙不迭答道:“菱香姑娘嘛,自是我家养大的。本是陇西清白人家姑娘,谶乱时破了家,流落至此,入了乐籍。一转眼已是二八年纪,样貌曲艺,都是我家里顶尖儿的。”
江先生微闭着眼,悠悠道:“众音不能逐,袅袅穿云衢。妙绝,妙绝!”
苏先生听音知意,掏出一碇纹银,足有十两之多。交到王妈手里道:“这是江先生赏给你们娘俩的。”王妈呀地一笑,眉眼五官竟似要从脸上团着的肥肉中跳脱出来,双膝一软,近乎跪着从苏先生手中珍而宝之地接过去,一把放入腰间,急急转身退下了。
转眼工夫,王妈挽着菱香上楼来,当先给江先生深深行了一个万福。江先生微一颔首,苏先生使个眼色,令小厮给菱香搬了圆凳,陪在江先生肘侧。王妈曲着她水桶样的肥腰,站在一旁。
张生心里既喜又忧,不敢抬眼,只顾低着头踌躇。喜的是菱香既对他那首《西风夜雨》如此眷顾,自是钟情于他,便不会再与王生有所瓜葛;忧的却是自己叨陪末座,虽本不在邀,实属沓在王生账上吃喝,对于座次地位原不在意,但在美人面前,任谁也想争个风头,免遭看轻。
座上三人哪知他这番心思,江先生“噫”地沉吟片刻,便问菱香:“姑娘所唱这首七律,很是清新。可是近日才做的?”
菱香微讶,她早见了张生坐在对面,却不料江先生未曾得知他便是那作诗之人。嘴上便不说破,以为张生怕自己二人之事被人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生一眼,便浅笑答道:“回爷的话,是前日一位公子写与奴家的,笺纸尚在,墨痕犹干。”
王妈是个浑人,七窍玲珑心里大概只有一窍从肚肠通到嘴巴。她指着王、张二生道:“菱香可别说笑,前夜与你一起吃酒的,不就是这二位公子?”
江先生细眼中精光一闪,扫视着二人;苏先生双手举杯,向王生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张生正不知如何向他们辩白,王生却已站起,向江、苏二人先后拜了一揖,道:“晚生狂悖,不务正业,二位先生见笑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