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身体强壮,挨得那两鞭子很快就好了,只是维桢到底也知道了挨打的事,虽不好与公爹说长论短,却也有月余未往上房请安,只称犯了心口疼的毛病,请医问药,直折腾得合宅人尽皆知。令仪也少得常往西院去,在维桢床前侍药。走得勤了,许多事不想知道便也不得不知道了。
比起请不请安、病不病这样的事,西院里更出了一件大事直闹得沸反盈天。因着跟前人被撵走,博洛与静嘉至大婚之后,第一次起了争执,又即刻便命人去接回茉莉来。谁知去接的人扑了个空,茉莉父母暂居城北,那人赶到时,见家门紧锁,打听了邻居才知道,茉莉自被撵出来便日日咳血,请大夫吃药也不见效。
头天夜里咳了一夜,五更天时忽没了动静,直至家人起身看时,茉莉的身子早已凉透。家人只当是女儿痨病留不得,赶着买副薄板棺材将人殓了,急急地拉出城外烧埋了。
博洛闻得此信痛心疾首,念及打小在一处的情分,偷偷抹了回眼泪,赌气自搬了行李往书房睡去。把静嘉气了个倒仰,索性不理博洛,想他生过这几日的气自然转还。
万没想到,事隔没几日,连长顺都惊动了,听闻他夫妻不睦,长顺虽也为茉莉惋惜,却只说那丫头命数不好,一面着人送了些银子给她父母,一面将房里一个二等使唤丫头名唤芷茉的赏了博洛。
谁知博洛心有不足,到底又向维桢讨了她房里的大丫头苏茉,将两“茉”一并放在屋里开了脸,明明白白作了姨娘。芷姨娘便住了西厢,苏姨娘住了东厢。两厢的收拾布置皆与正房毫无差别,下人们自然能揣测主子的心意,对两位姨娘也格外殷勤。
博洛仍旧时常住营里,回来时不是往东厢,就是往西厢,只不去正房里。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二爷这是要下二奶奶的面子,小夫妻为这些吵架也是常有的,总不过是西风压倒东风,或是东风压倒西风,吵吵也就过去了。只把个静嘉气得肝肠寸断,哭向维桢告状。
维桢本也想责怪这个不懂事的侄女,正妻要有正妻的度量和手段。即便心里再不喜欢,茉莉那蹄子也是上房派下来的丫头,又与博洛情同姐弟。不待见她,不理她就罢了,没得失了身份去打她,还动了板子。眼下是老太太不在了,太爷不计较这些,若老太太还在世,无缘无故打上房的人,静嘉这会子也该往上房院子里跪着去,更不用说,如今妄送一条人命。
可眼见静嘉哭得梨花带雨,维桢想想也罢了,好歹她们才是一家人,那茉莉再好也不过是个丫头。这样想着,维桢便唤了翡翠来吩咐:“你走去说给那两位小姨奶奶,就说我的话,我这里一向病着,又不见大好,心里也不自在,所以请了弥陀庵的姑子来讲经。
“叫她们两个沐浴更衣之后,往我这里来。如今她们是姨娘家,床前侍药也是她们的本分,也一起听听师父们的谈讲,积积她们的福寿,这些日子就跟着我睡,不必回房去了。”
翡翠是维桢身边第一得用的人,她说话远比那些管家婆子还管用,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姨娘自然不敢怠慢,忙忙地盥洗起来。
令仪本不在意这些事,只听说茉莉没了,心中惴惴不安,她十四年的人生历经尚不能使她化解心中的自责,也想不明白博洛到底是怎样?除了东平县那两天,他们再没有太多接触,许是被绑的事惊着了,一直存在心里也未可知。有心找博洛问问,他又常不在府里。
前儿鲁颂特特地从营里赶回来,从上房请安,又往东院给额林布请安,又替博洛请安,说了博洛的话,现在外面闹义和拳,十分混乱,请大爷大奶奶不要出门,下人们无十分必要的事,也都别出去。
元冬在跟前侍奉,只笑这位二爷心思过虑了,就算太平日子,大爷一年也出不去一回。碧萱却觉得这话分明就是对她家姑娘说的,东院里也唯有令仪每天想着往外跑。
至晚间掌灯时,碧萱一面为令仪卸去钗环,一面小心说起这件事,也不敢直说博洛,只说外面这乱也不知多早晚能平息。
额林布原在灯下看书,听她主仆俩说话,不由抬头看过去:“黑龙江和奉天都为义和拳提供粮饷,想来不日,海龙府甚至全行省境内的教众都会投奔去吧,那时也就安静了。”
说话间,碧萱和元冬都退了出去,令仪行至额林布身前收了书,又用簪子往灯台上挑亮了烛火:“书看久了伤眼睛,大爷早歇了吧。”
额林布伸手拉令仪坐下:“你真想清楚了吗?”
话说得没头没尾,令仪先是一愣,继而微笑道:“大爷说什么?”
额林布笑向她鼻子上轻刮一下:“还想用你那点子心思骗我?那天你说要打发云旗出去,我就猜到你的意思。这些日子,云旗总不在咱们院子里应差事,我猜他是往街上找铺子去了。晚间碧萱总与你叽叽咕咕的,想来是讨你的主意吧。想想可笑,他两个大人却要听你一个小人儿的主意,你当真作得了主吗?”
令仪眉头一跳,不觉起身,就要朝额林布跪下去,却被他一把拉起来。令仪只得垂头站着,轻声道:“原是不该瞒着大爷,又怕你不准。”
原来自立春以来,义和拳闹得厉害,海龙府街面上不少买卖人家清盘关张,举家迁徙。令仪受维桢的派遣,每月初一往家庙上香添油,为额林布祈福。因此常能出府走动,见这情形又不免动了心思。况府里现下入不敷出,别说他们的月例银子,连田庄上的收成也是连连报灾。
如此过活必不是长久之计,令仪便私下命云旗找间铺子,欲意置些产业,就是自己不做什么,来日太平了,将铺子赁出倒换些钱也是好的。
没想到眼前这个主竟甚大的小人儿竟有些害怕,额林布忍不住笑意渐浓,复又拉她坐下:“你可想好了,要做些什么?你家里原是开商号的,货物进出的事你自然知道。”
并不见额林布生气,令仪舒了心中一口气,又听他这样问,手指敲着炕几,半日方道:“我阿玛的商号什么不做?可此一时,彼一时,一来银子钱有限,二来地界上又不稳,那些金贵的东西用不上,药材参茸本钱太大。依我的主意,不如粮食来得稳当,被义和拳这么一闹,必多流民,人再怎么样也是要吃饭的。我打算这一两日打发云旗往外省收些粮食。”
额林布轻笑一声:“去年博洛接你来时,还带了镶蓝旗的兵士尚不安全,云旗就算买到便宜粮食,怎么运回来?”
令仪知道额林布并不真心嘲笑她,便也跟着笑道:“大爷别拿话支语我,我虽不聪明,也知道火轮车是做什么用的,再不济还能往镖行里挂单。”
额林布点点头,心下知道这事未必妥当,可她正在兴头上,若不叫她做,她心里必是过不去的,于是道:“也倒难为你这个小人儿,你想清楚了就好。”说着起身,欲回床就寝,
令仪也忙起身,亲与他宽衣:“大爷说错了,眼见着,我就满十五岁了,及笄之年,着实算不得‘小人儿’了。”
额林布轻拍她头:“可是呢,你快十五了,虽不是整岁,也算是个大生日,该好好庆一庆才好。”
“大爷忘了,我是令仪,及笄之年的那个是我妹妹。”说话间,令仪目光略有黯淡,不似方才那样神采。
额林布微有心疼,拨开她的手:“我自己来。你才说得也对,既不能好好庆贺,我也该送你些什么才对。”说着额林布只穿了中衣,令仪随手接下他的脱下来的外衣,往柜子里放好。
“那日你说让云旗出去,我知道你是不想违了我的意思,云旗不算咱们府上的人,他做什么就不与府上相干了。但我想着,不必为这点子小事就让他出去,他仍旧办他的差事,也仍旧算咱们房头上的人,两不耽误。”额林布自身床上坐了,看着令仪的背影。
有一层意思额林布不曾说,他是想留下云旗,日后他不在了,那男人总能帮这丫头一把,奴才维护主子天经地义,若云旗不是将军府的人,真有那一日,他要怎么替令仪出头呢?只是这些话,额林布实在不想诉之以口,伤了令仪的心。
“你做那些事都是要本钱的,咱们房头的银子钱随你使,若不够时,你也说过,那些没用的家伙也能多换些钱来。”
“大爷别乱说。”令仪走来扶额林布躺下,又掖好被子,笑道,“哪里就到了当东西的份上?我自会料理。”方欲转身走时,额林布忽然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拉住她的衣袖,不由一愣,回头望向他。
“你不是常说,我们俩是拜过天地祖宗的夫妻?既然是夫妻,就该无分彼此。虽然我一直病着,却是你的男人,我能替你扛的事,自然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额林布说完松了手,翻身向里。方才一字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话,眼前这个虽不是他心爱之人,却也着实是他心疼之人。
那日令仪不在跟前,碧萱方悄向额林布说了。他这一向请医吃药,大夫又说要多吃些提气的补品,然而他们的月例银子还不够三五剂药的花费,更别说其他。房中虽说还有些积蓄,却要预备不时之需,令仪也不敢就拿去花了,少不得拿自己的体己首饰暂押了一百两银子,支应各项开销。碧萱私求了额林布,她姑娘无论做什么也全是为了这屋子里的人,并不为别的,唯求额林布不要责怪她。
令仪并不知道碧萱有此一求,乍然听了额林布的话,不由心中一暖,悄悄将被角掖进他的肩窝,又走至桌边吹熄了灯台,方上炕自睡去。只是觉得面红耳热,心里一直突突地跳,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我们俩是拜过天地祖宗的夫妻……”这句话虽然她常向额林布说,可从额林布口中说出来竟是那样好听,夜的黑色掩了她桃花色的脸颊和脸颊上甜丝丝的笑意,心底似泉水能翻出欢快的水花来。
忽然传来额林布的咳嗽声,把令仪吓了一跳,忙爬起来:“大爷还没睡吗?是要吃茶吗?”
“都是跟你说多了话,这会子竟睡不着。”额林布的声音伴着细碎翻身声传来。
“我点了灯,陪大爷坐一会子也好。”令仪说着便想起身下炕。
“你老实地躺着吧。”额林布的声音略带责备之意,“这里点了灯,外头上夜的婆子们也不敢睡了,何苦折腾她们?我躺躺也就睡了。你若真心过意不去,不如讲讲你在家时的事给我听,我听倦了,也就睡了。”
“家时?家时……可说些什么呢?”令仪复又躺下。
“家时,你同……你妹妹都做些什么呢?她都喜欢些什么?也像你一样成日家叽叽呱呱地爱说话吗?我记得那时,她的手极巧,花络子打得又匀称又好看……”
额林布声音淡而轻,令仪听来却似一把锤头,一锤一锤直锤在她的心上。方才他拉她衣袖说的那些话,此刻回想起来竟有些讽刺。
他们是夫妻,他的心尖上却永远住着另一个人。无论令仪多么掏心掏肺地想与他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都顶替不了那人的位置。方才还翻着水花的泉水瞬间变成了一泓死寂沉沉的深潭,再开口时,语气不免就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清:“让我想想,茉蓉妹妹平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