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儿原是骏德府上的小幺,曾在云旗手下听差事。这几年不见,禄儿身量已长成,看上去却仍旧瘦小。茉蓉从宁古塔投奔海龙府而来,便只有他与茉蓉身边一个贴身丫头名唤达春的护送。好在比之当年的令仪,那火轮车已是极便宜了。
不想才行至海龙地界,茉蓉就病倒了,禄儿只得留下达春照顾主子,只身进城寻亲,寻了两日,连将军府的门都没摸到。
令仪也顾不得别的,忙催云旗备马备车,自要往城外接人。“姑娘别急,我去接,城外只怕不太平,姑娘别去。”云旗拦道。
“难道你一个人去就太平吗?”令仪急道,“我同你出城,先往博洛那里借了镶蓝旗的兵士,只怕还好些。”
云旗无奈,只得急急回府备车牵马,留下元冬领人打扫客房。碧萱问了元冬才知情形,不禁咬着牙道:“理那起子人做什么?难道忘了他们当初是怎么对姑娘的?”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元冬少不得好言相劝,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气恼对腹中胎儿总是不好。
且说令仪与云旗骑马,禄儿赶着车,三人急急地出了城。彼时博洛正与营中两三个管带议事,忽有兵卒来报,府上大奶奶求见。
博洛一惊,忙丢下众人,行至帐外。果见令仪立于马前,忙疾步上前:“你又跑来做什么?都是太爷纵的你,还只当这里是围场吗?”
令仪也顾不得解释,先将茉蓉一节简短说了,求博洛派人护送。
“原来骏德的幼女叫茉蓉。”博洛忽然冷笑,想起他们初遇那天,那个“茉”字竟是这样的,果然,眼前这女人从来不曾欺骗于他,后来种种都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
“你别急,我同你去。”博洛命鲁颂备马,随自己一同护送,“不必惊动兵士,这样的事,人多未必有益。”
幸好禄儿机灵,仍旧记得来时的路,几个人很快便寻到了茉蓉暂居的茅舍。一进院门却见一个老妇和一个男子正在责打两个女人。
男子嘴里还叫骂不停:“别给我使主子小姐的款儿,如今是你欠了我们银子钱,若不依,我今儿断不饶你……”说着又要打,博洛眼疾手快,飞身过去,一把揪住男人未落下的拳头。
“她们到底欠了你几两银子?爷替她还!”博洛目光寒厉,那男人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地上的茉蓉与达春原本抱在一处,听得这话不由抬头,此刻博洛逆光而立,微风吹上他的衣衫袍角,望之气宇不凡,且又在这样危难之下,几乎被她两个惊为天人。
禄儿小跑着过来,扶起地上的茉蓉和达春:“姑娘快起来,可伤着没有?大姑娘来接咱们了!”又怒向男人道,“你们母子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咱们明明约好……”
“约好什么?你原说投了亲,有了银子来给我们。”男人见来者众多,也不好太犟,“可你一去多少日子?咱们怎么知道你还回不回来……”
“所以他们要把姑娘卖去……那种地方。”达春抢着哭诉。
“你……”禄儿还要说话,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禄儿罢了,你姑娘没事最重要。”说话间,令仪已行至茉蓉身边,“妹妹没事吧?别在这儿与他们对嘴对舌的,我们家去吧。”
茉蓉举目细看,令仪已非旧时模样,人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说,通身鸦青色夹袄,同色罗裙,几样素银首饰,反趁得她冷清俏丽。
“姐……姐姐。”茉蓉小声唤道。她此刻蓬头垢面,衣着破旧,几乎看不出往昔的样子。
令仪握了握她的手,只觉那原本丰腴的皮肉瘦成一把柴火,想来眼前这个人是她母家唯一的亲人了,不觉难过,只得强忍了悲切,笑道:“禄儿,达春,扶姑娘上车,云旗,赏银子。”说毕转身就走。
云旗掏出一个银锭子随手甩给那男人,也不多说话,转身欲上马。令仪上马时,忽见院墙边立了辆破旧的板车,那搪板中的一块竟莫名地熟悉,便不由自主地跳下马走过去。
云旗忙也跟上去,只见令仪细看了那块搪板半晌,忽然双手拼命地擦拭那上面的泥土。还不等云旗阻拦,博洛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做什么?仔细木刺扎手!”说着翻过令仪的掌心看了又看,果见几点细小的木刺扎进肉里,几粒细小的血珠浸了出来。
可令仪并不觉得疼,只甩开他的手,又去擦那搪板。
“好端端的怎么疯魔了?做什么作贱自己?你看看你的手!”博洛边说,边又去捉令仪的手。令仪只要再甩开,却又甩不开。一旁的云旗会意,粗糙的大手在那搪板上用力摩挲着,一会儿的工夫,连博洛也不再拦她了,因为那搪板上已清晰可见三个颜体大字——天增顺。
令仪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下来,并不悲切,也算不得伤心,就只是缓缓地落下来。
三四匹马护着一辆车急急回城。博洛命鲁颂与云旗将“天增顺”的匾额搭在骡车后面一并拉回去。自己又故意走在令仪身边。“今儿这事又劳烦二叔。”令仪虽然神色郁郁,但因着博洛的帮忙,也少不得要赔笑。
博洛却只是瞧着她笑而不语。
“二叔这是……”令仪望他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茉儿。”博洛低声道,“原来我是这样笨,先前竟一点儿没想到。你没骗我,茉蓉才是你的名字吧?你才是骏德的幼女!那你小我一岁,原来你来我们家时还没有十四岁……你那阿玛也算心狠,明知女儿嫁进来要当寡妇的,连与我们将军府争一争的胆量都没有,竟然还推这么小的女儿进火坑。”
“二叔说什么?我竟听不懂。”令仪不动声色地抓紧缰绳。
“你若真不懂,那我也不懂。反正,爷今儿高兴,说几句胡话,大嫂子……哎,不对,是小嫂子……可别往里心去。”博洛说着,自顾地笑起来。
令仪只扭头再不看他。车上惊魂已定的茉蓉听见声音,掀起一角车帘向外看。正见博洛朗声大笑,那张面孔如有夕阳余晖,温暖眩目,却又不那么刺眼……
因长顺病着,眼下府内由维桢掌事,茉蓉既来投奔,令仪少不得要回禀维桢。
彼时,维桢因心疼病仍在床上歪着,静嘉带着苏茉和芷茉两个小姨娘在床前服侍。维桢吃了药,漱了口,方朝令仪笑道:“亲戚们原该常走动,你妹子大老远地来了,你要妥当安顿,别失了我们这样人家的礼数。”
令仪忙答应着,一旁的静嘉撇嘴道:“太太这话说得太轻易了。如今不比当年,咱们府里的日子越发艰难,大嫂子的娘家人住上个把月倒也不打紧,若长住只怕……”
令仪眉眼含笑,并不见一丝不快,道:“二奶奶说的是,亲戚们再好也不必死住在一处,我会另赁宅子与妹子长住,不会在咱们府叼扰太久。即便妹子住在府上,一应吃穿用度皆从东院出,不必动官中的钱。”
静嘉才要再说,忽有丫头挑了帘子道:“二爷来了。”说话间,博洛人已行至床前,端端正正地给维桢请了安。礼毕起身,似才见到令仪一般,笑道:“嫂子也在这里,倒省了得安一趟腿脚,我方才给太爷请安,一时多嘴,说嫂子娘家妹子来了,太爷高兴得很,让嫂子务必留在咱们家长住,且选在东院住着,赶明儿还要特特地收拾一处院子单给这位小姐住才好。
“太爷还说,小姐是娇客,禁不起一点半点委屈,要什么只管开口,不外道方是亲戚们的意思。这会子,太爷房里的嬷嬷们已经吩咐了大小管事,小姐在咱们这里如同自己家,谁敢看轻一眼,太爷是不依的。”
令仪知他是特特地回了长顺,又特特地当着维桢与静嘉面说,不由忍了笑,朝博洛福一福道:“谢太爷费心想着。”
既是长顺开了口,维桢也再无话说,只把静嘉气个倒仰。博洛趁势拉住苏茉道:“去咱们房里,说给雪雀,大奶奶的妹子进府,咱们的礼数是不能少的,封上等表礼送到东院去,另把我桌上那架掐丝景泰蓝的自鸣钟送给小姐玩儿去。”
苏茉应了忙去传话,维桢也少不得吩咐身边的翡翠道:“去拿两匹上用缎子,颜色要鲜亮的,一对金锞子,一对银锞子作表礼,再把前儿新制的那攒珠累丝金凤的步摇找出来,你亲自送去给大奶奶的妹子,再替我和静嘉问好。”
令仪忙又行礼:“太太费心,只是茉蓉年纪还小,怕禁不起这些福分。”
博洛听见“茉蓉”这个名字,再看看眼前的令仪,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维桢并不知儿子心意,只瞥了他一眼,笑向令仪道:“原是该的,我也乏了,你且去吧。”
令仪再福一礼,退了出去。博洛也便退了出来,跟在令仪身后,待离正房远了,令仪方开口道:“该多谢二叔替我周全。”
“那你要怎么谢我?”博洛懒懒地问。
令仪不意他有此问,停住脚步转身朝他浅浅一笑:“只是二奶奶说得对,我妹子住在府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云旗哥哥已经往城中寻宅子,我会尽快安置她。”
“一家子何苦这样生分?”博洛说话间脸上仍是笑意,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且你现下新开了铺子,哪里不是使银子的地方?何苦来把钱花在这上头?”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瓷瓶,“这是解毒生肌的药膏,你那手也别大意了。”
令仪接过细瞧一眼,方想起自己被木刺扎手的事,笑道:“让二叔费心了。”
两个人只管说话,浑不觉静嘉早已立于廊下,远远地看着他们。博洛那样明亮温柔的神情是她从不曾见到的,哪怕是与苏、芷那两个蹄子在一处时,也不曾有过。仿佛他眼里只有一件独一无二的珍宝,再看不见世间万物……
且说茉蓉被安置在东院西厢,碧萱虽不乐意,也少不得请安问好,又打发白苏、曲莲准备盥洗之物。因令仪这五六年中,总没做新鲜颜色的衣裳,便寻了旧年新做没大穿的长袄与她,又遵照令仪的吩咐,捡几件珠花首饰赠与她戴。
一时主仆三人洗澡更衣毕,达春又为茉蓉梳了一字髻,虽无金钗步摇,配两朵小巧的珠花倒也别致。许是尚未出阁的原因,茉蓉面上仍是一副小女儿神态,且她当年便以宁古塔第一美人闻名,眼下新浴脱尘,颊上是浴后特有的红润,更显娇艳欲滴。
令仪回院时,茉蓉打扮妥帖,一眼看上去又是个小姐模样。令仪不由笑拉她的手,许久方有一句:“这些年可苦了你。”一语未毕,二人不觉都滴下泪来。
姐妹经年不见,茉蓉不能把这些年家中变故一一说明,只捡要紧的说几件。令仪也才知道,骏德竟然是战死的,他出殡那天,绣莹悬梁自尽。茉蓉虽不说,令仪大概也猜得到,以柔惠的性子,断不会将他二人葬于一处,绣莹必不能享二房之礼,那她的下场也不过是与孙如知一样罢了。
只是人死如灯灭,那些礼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还有谁会在意这些礼。
因着茉蓉身子尚未大好,入夜便早早安置,令仪本邀她同住正房,但茉蓉苦辞不去,想来她只是不惯与人同榻罢了,令仪也不在意,自往房内盥洗,卸去钗环。自额林布故去,令仪便睡在他的床上,元冬在南炕相陪,碧萱三不五时又留下来,同在南炕上,与令仪作伴。
今晚,碧萱却是故意不回去,一边铺床一边怨道:“姑娘也太好性儿,当初若不是他们歹心,姑娘只怕……”
“只怕我还见不到额林布哥哥。”令仪由着元冬为她梳头,浅笑道,“且不说我们是同根而生的亲姐妹,便是看在额林布哥哥的份上,我也会善待于她。毕竟……”令仪不觉怔住,额林布弥留之际尚握着这钗,是要多珍视心尖上的那个人,才至死放不下。
元冬朝铜镜里的令仪笑笑:“奶奶宅心仁厚,萱姐姐有身子的人,脾气越发坏了。”说着,见令仪拿了一只金钗在手中把玩。
这嵌红宝石的金钗元冬再熟悉不过,大爷在时常常拿在手上看,如今大爷不在了,大奶奶又拿在手上中看,只是做工不又是上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
“奶奶若喜欢,不如就戴上吧。”元冬笑劝道,“再做两身鲜亮衣裙,配这钗可好不好?”
碧萱忙回头看向那钗,不免又动气,道:“姑娘该不是想还了这钗吧。这钗不是大爷送……是大爷留给姑娘的念想,断不能送人。”
令仪苦笑,将钗紧紧握于手中,许久方道;“我也断断舍不得送人……”
禄儿被打发到下房与杜松、方海一处,因是大奶奶的娘家人,下人们也不薄待他,都肯照应。达春便随主子服侍在房里。
茉蓉卧于高床软枕之上,北炕上放满了各房送来的表礼,精致的自鸣钟独立于炕几上,格外显眼,她只觉眼前一切都好得不真实。
“姑娘也乏了,总算能安心得睡一觉。”达春说着将她被角掖好。
“达春,你说这里好不好?”茉蓉望着床顶,呆呆地问。
达春不解其意,自脱去衣裳往暖炕上躺了:“自然是好的,虽说将军府不比往昔荣光,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好的。”
“可我倒觉得,令仪的屋子更好。”
达春听这话奇怪,不由问道:“那姑娘方才为何推辞不住?”
“名不正则言不顺。”茉蓉打了个哈欠翻身向里,语气中却带了森森寒意,“是我的,我早晚会拿回来,总要名正言顺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