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女真习俗,男子丧妻之后若不能在“七七”之内续弦,便要等三年之后再娶。因此博洛的亲事筹备起来格外紧些。
好在续弦的礼数有限,令仪同着良禄细细打点了。前番茉蓉所做所为合府皆知,良禄自然也是知道的,因此他并不明白这位大奶奶和那位二爷的心思。这位茉蓉姑娘不被送官已是府上仁慈,也是府上的面子,竟然要成为二奶奶,主子们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令仪亦不知博洛做何打算,那日当着众人的面求亲,她自是不能驳回的。说起来,自博洛指天发誓,令仪已觉察异常。茉蓉一心想置她于死地,即便后来失利,以茉蓉的性子,宁可闭嘴,也断断不会自食其言。
这些年与博洛相处,令仪对他的脾性多少了解一些,为达目的,这位爷的手段可毒可狠,只是这一次,令仪猜不出他使了什么法子。
然而令仪也无心思虑这些,博洛饶过茉蓉为的是保住芷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茉蓉着实欠了静嘉、碧萱两条命,也差点要了自己的命。令仪心下明白,这坎儿是过不去的,即便她肯宽宏大量,也无人相信她会宽宏大量,更何况人命关天,她也决不肯当这个“好人”。
“大奶奶请过目。”小书房里,良禄将清册递到令仪面前,“二爷婚事上的礼仪使费都在这儿了。”
“良爷办事,我是信得过的。”令仪接过清册瞥一眼,忽然开口小声问,“那日你跟翡翠怎么说的?”
“并没说什么。”良禄低首含笑,“只说她若愿出去,府里已经替她相看了神机营的徐管带,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来日嫁过去自然是主子奶奶了,强如在府里配了小厮,就算养下孩子也不过是家生子。”
见令仪不说话,良禄继续道:“奶奶不必难心,这么做也是不得己。只是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如今家道艰难,奶奶减用度裁人才免强支撑下去,太太还只管任意妄为,若不能压制,一味任太太作兴起来,这个家只怕奶奶也当不下去,早晚要散。只打发了翡翠,能让太太安生些日子也值了。”
令仪点头,合上清册交还给良禄,“听说西院里请了外面的裁缝,你说给你女人,茉蓉是续弦,不能着正红色,不能穿戴朱冠霞帔,其他事你瞧着办吧,实在支不出银子再来找我。”
良禄点头,才要说话,忽听小丫头子回道:“云旗来见奶奶。”
良禄深知云旗是令仪的心腹,便接了清册退出书房。
“良爷好。”云旗见良禄出来,忙闪在一旁,行了礼。
“云爷客气。”虽说良禄是二管家,可云旗是令仪的陪房,如今他姑娘掌府,他的身份也自然不同。良禄朝云旗拱手又回望书房,小声道,“大奶奶气色只是不好,我才问了元冬姑娘,说奶奶进食有限,夜里也不安稳,云爷好歹劝劝。”
云旗点头应承,依礼待良禄走过几步,方转身进了书房,见令仪只是出神,小声道:“姑娘,山东、河北的几家纺织厂发了电报来,同意由我们商号总领关外的布匹买卖,这是他们发来的布价。”云旗说着,从袖口里抽出纸笺,却不见令仪接,抬头看去,她仍旧在出神。
“姑娘!”云旗语气略重了些。
令仪方扭头向他,眼里却带了泪意,“昨儿喜果能翻身了,我说给她那奶妈子,叫好好照看着,仔细她夜里翻了身,闷着自个儿。白苏也算个妥当人,拨在喜果屋子里照应着,只是她一个姑娘家,到底还该找两个嬷嬷来才好……”
云旗低了头,心知令仪又在想碧萱,欲劝解又无从劝起,少不得扯开话头,“喜果在东院,四五个丫头奶妈子看顾着,姑娘又心头肉一样疼着,谁敢不尽心?还请姑娘放宽心。倒是孟发昨儿回来,晋西、陕北的两三家商号也是愿意与咱们通贸通易。眼下府里艰难,姑娘还该振作起来才好。商号开张是大事,择的那几个日子,姑娘早定才好。”
令仪抿起双唇,许久方道:“原想着,先办了二叔的事再说。既是这样,下月初六是好日子,你单把各行商会、在本府的外省分号统共请一请也罢了,再有溢涌泉、福盛东这样的大铺子,不过知会大伙儿一声,以后有咱们这一号,不必闹得太张扬。”
“俄国洋行、日本商社也是要请一请的,今后少不得跟他们打交道。”云旗掰着指头道,“藩台、府台和按察司,最重要还有富顺将军……”
“官面上的人还罢了。”令仪摇头,“况也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不必这样介怀,虽然太爷在时是喜农不喜商的,可眼下这个行事,谁家没点子外务贴补,只托赖着那点子田庄地租还早饿死了呢。”云旗话音未落,只听院子里嘈杂之间,原来是双花带着小厮并丫头们搬了煜祺的东西进东厢。
自令仪病着,煜祺便日日在东院陪着她。煜祺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本爱说说笑笑,又极疼爱喜果,常逗弄她,又帮着奶母哄她。前日特特求了令仪,情愿减了分例,也要搬来与令仪同住。
想来自长顺过身,他一个人住上房也是不便宜,令仪便允了同住。
“大嫂子,”煜祺自掀了帘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你瞧我找到了什么?”元冬知道云旗与令仪在商量事,不便打扰,忙跟进来,“三爷请先往院子里玩一会子,奶奶这里有事情。”
煜祺也不理她,只笑向云旗道:“大嫂子才好些,你们只管来聒噪她什么。”
“三爷竟又长高了好些。”云旗赔笑道,“只是还像小时那般不管不顾,仔细学里师傅知道了教导你。”
煜祺拉着令仪的衣袖,才要说话,抬头看看云旗,“这两日喜果总是爱笑,像是得了蜜一样,云旗哥哥如今是阿玛了,该多看看她,喜果必定高兴。”
云旗心知煜祺的心思,忙告辞退出去。令仪笑抚着煜祺,“你这个鬼机灵,又做什么来?”
煜祺神神秘秘地将手抄进袖子里,“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些年我小,为着太太教训姨娘我气不愤,就偷拿了太太一个顶喜欢的簪子,只说吓吓翡翠姐姐她们,谁知过后竟无人查寻,想来是她们忘了,日子久了,我也忘了,今儿搬东西竟从箱底子里找到这个。”煜祺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支白玉寿字镶金簪来,得意地道,“这样好的东西太太竟也给忘了,大嫂子你说,我还不还给她?依我的主意,她对大嫂子那样坏,竟不给她,索性卖了换银子……”
煜祺的小脑袋里想不出更捣鬼的主意,正踌躇间,却见令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簪子,“大嫂子喜欢这个?那送你!”
谁知令仪推开煜祺,满屋子里翻找起来,她双手哆嗦,步履踉跄,连放在那格子架上的花瓶都碰倒了,落在地上,碎成几块。她却似毫无察觉,仍旧翻找着。
“大嫂子,你怎么了?找什么?我叫元冬姐姐帮你找。”见令仪这般失态,煜祺也有些慌了。
好不容易在最下面一个屉子里找出一支发簪,令仪跌跌撞撞地起身,抓过煜祺手里那支放在手里一比,那花纹寿字严丝合缝,竟是一对!
煜祺不由喜道:“原来大嫂子跟我做了一样的事,越发不用还给太太了。”
往事电光石火般闪现眼前,博洛大婚时,维桢酒醉不醒,三更半夜竟能请动方大夫。元冬说过,方大夫起初行的方子都由维桢保管。那日让博洛看簪子,他分明认得却不肯说。难怪维桢肯同茉蓉做那些事,想置她于死地……
“原来是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令仪却早已红了眼眶,只是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她早该想到,她枉占了聪慧的名声,却没想到,“是她!”
“大嫂子,你这是做什么?”煜祺到底年纪小,又没见过令仪这般失态,心里竟怯怯的,说话也带了哭腔。
令仪忽然狠狠抓住煜祺的胳膊,“好兄弟,这事儿跟谁也别说,你没见过这簪子,也没拿给我……就是你二哥哥面前,也不能说。”
煜祺虽不明白,却拼命点头,“大嫂子放心,我烂在肚子里,也不告诉一个人去。”
令仪忙地收起一对簪子,使劲全身力气深深抽一口气,大声唤道:“元冬!”
“奶奶叫我做什么?”元冬原是帮着双花归整煜祺的东西,听见唤她,忙到书房来。
“带三爷去吃点心。”令仪竟然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点笑意,她还能笑,“让双花打发他往我屋里歇中觉,再告诉杜松,备马!”
元冬不知就理,忙应了,上前拉煜祺,“三爷随我来。”
煜祺只望向令仪,想说什么,却因着元冬,又不能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跟着出去了……
杜松在后角门备了两匹马,只当要跟着令仪出门。谁知令仪接了缰绳,却道:“你回去吧,院子里正乱着,你说给元冬,要她亲去喜果房里看着,提醒着奶妈子丫头要小心看顾,一点错不得。”
“奶奶做什么一个人出去?”杜松小心地道,“嫌小的蠢笨,我去唤云爷来陪着。”
“很不必。”令仪止道,“并不远走,横竖就回来的。”说着牵马出门,杜松想跟着,又不敢跟着,想来想去,少不得去找云旗。
令仪一路快马出城,直奔镶蓝旗驻地而去。春风满城,连城外也是一片生机。似不曾有过严冬,不曾有人被丢弃,不曾有谁命悬于此。
若不是博洛,令仪只怕已成一缕冤魂,可他究竟是人是鬼,谋害额林布,维桢必脱不了干系,那博洛是否参与其中?
令仪只觉心口疼得几欲呕出血来,博洛在狼口之下救回她的命,又不惜为她毒誓加身。可若额林布死于他母子手中,那令仪宁肯还给他这条命,也决不让额林布枉死。
“做什么的?”两个身穿镶蓝旗甲胄的军士将令仪拦于营前。
“郭布罗府章佳氏,请博洛将军出来说话。”令仪跳下马,并不看那两名军士。
一听说是郭布罗府,军士并不敢耽搁,其中一个小跑着去通报。博洛自从向令仪求娶茉蓉后,再未回过府,茉蓉也遣人来看过几次,都被他打发了。如今又有军士来报,府上来人。博洛正与几个管带沙盘演兵,不耐烦地道:“说我军务在身,轰出去。”
“不是常来的那位。”军士回道,“竟是位奶奶,说是章佳氏……”
博洛不等军士说完,一把推开他,直奔营外。远远见令仪立于门外,不由喜上心头,几步跑上前,“你怎么来了?”又朝她身后瞧一眼,立刻变了颜色,“你一个人来的?云旗忙于外务也罢了,杜松、方海都是死人吗?”
令仪抬眼看向博洛,目光如刺,久久不动。“是怎么了?”博洛不免担心,“是太太?难道是茉蓉,我已吩咐过得安,不许她出西院。”
“博洛。”令仪开口才想起尚不知要如何发问,方才赶来时,她还那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可事到临头,才知觉并不能接受这个真相。比起额林布,博洛算是个手段凌厉的人,可他是心怀家国天下的将军,做事坦荡,就算偶有坏心也都使在明处。
令仪实在不敢想,若他真是那样蝇营狗苟,甚至不惜手足相残的人,自己又如何自处?
“这是怎么说?”博洛忽然一笑,笑容依旧是讥诮中带着一丝清爽,“老远地跑了来,只为这样瞧着我?大嫂子,难道是为着我要续弦,你只管舍不得……你妹子?”
令仪冷笑一声,“二叔婚期将至,我不过是来告诉一声,各项齐备,单等爷回去量身裁吉服。虽说续弦不比娶正妻,也用不着四品补子的官衣儿,可二叔也该穿得喜庆些。茉蓉一直倾心于你,必会知道如何当好二奶奶。”
话说得没头没脑,博洛听见不觉泄气,冷声道:“你就那么巴不得我娶她?倒不怕她再使黑心害你?”
令仪只盯着博洛的双眼,几乎从那乌黑的眸子里看见自己,“二爷娶谁凭爷欢喜,只是博洛……”令仪停了停,方开口道,“只求你别学茉蓉黑了心,做下没人伦的事,到时就算我们奈何不了你,长生天也不会放过你!”说毕返身上马,狠狠一鞭抽下去,那马狂奔而去。
“你当心……”博洛话已出口,才品出方才令仪这话的滋味儿来,竟是在恼自己,可他有什么错?难道是为了他不惩治茉蓉,反娶了她的缘故吗?博洛恨不能追上令仪,将一切合盘托出,也好剖白自己,免去两个人的误会。可他太清楚令仪的性子,若她知道内情,宁愿玉石俱焚,也必不为“瓦全”,那她这位掌府大奶奶才真得算到头了……
“鲁颂!”博洛大声唤人,鲁颂忙地跑过来,“悄悄跟着大奶奶,必得亲眼见了她进府。”
鲁颂应承着,小心地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方小声道:“跟爷回,他来了,约在老地方。”说毕跳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