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从正房的窗户跳进去时,元冬已经服侍令仪摘下钗环,卸去残妆。这几日令仪不自在,别人看不出来,元冬却是知道的,她早早地遣开了小丫头子,想让令仪早些安置。不想还没等她们安寝,后窗的插划竟被一把匕首轻轻划开。元冬才要叫人,令仪一把握住她的嘴。
这匕首令仪十三岁就见过,只是这匕首的主人从不曾有越轨之举,令仪想不出他的目的。
关于“革命党”的事并不难解释。令仪虽然久居深宅,对外面的事也不是不闻不问。许是当年跟着额林布读过许多有关新政的书,令仪对时局的所知所解远在一个寻常妇人之上。可她一直以为他们既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做那些大事,就应该是不怕死的,却原来不是。
博洛并没参与其中,可他私下里与那帮子人过从甚密,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曾捉拿,就算巡捕营拿人,也实在不算冤了他。
令仪不及细细思量,返身将方才卸下的钗环一股脑儿地抓进妆奁匣子里。匣子里原也有些常戴的首饰头面,这样装进去竟装满了那匣子。令仪将匣子交与鲁颂,“别耽搁了,这就走,再不要惊动了人,外面好好照顾你爷,风头一过想着给家来信。”
鲁颂接了匣子,却见博洛不动身。不等他开口,令仪先急了,“还不走等抓吗?你放心,家下老小我会照应,我既管了这个家,必会护他们周全。太太那里……等我替你说吧。”
博洛原只盯着令仪,心内千万句话竟不知如何开口,忽听她提起维桢,眉头深锁,竟“扑通”一声跪下。
令仪吓了一跳,自来没见过他跪过太爷以外的人,且是这样双膝跪倒,连鲁颂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令仪才要去扶,就听博洛平静地道:“你若要我偿命,现在就拿去,太太年迈昏聩,过往种种她若有不好,我愿替她承担。”说着将匕首交在令仪手里,五体投地,深深拜下。
令仪死死抓着匕首,额林布惨死时那一口一口的鲜血似就在眼前,她咬着狠狠刺下去。
匕首锋利无比,直直插进小叶檀木的妆台上,“鲁颂!愣着做什么?!快送二爷走!”
鲁颂早被眼前的情景吓傻,忽听令仪这样唤他,方回过神来,不容分说,一把将博洛从地砖上拉起,就要从那划开的窗翻出去。
博洛一把抓起令仪的手,欲说些分别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鲁颂在他身边没死没活地拉扯,“我的祖宗爷,快走吧!”
令仪紧蹙双眉,忽地发狠朝博洛拉着她的那只手咬下去,博洛吃痛松手,惊得忘了挣扎,被鲁颂急急地拖走了。
“奶奶!”元冬早被吓丢了魂,只见令仪握紧双拳,闭目沉思片刻,忽地睁开眼睛,狠狠推元冬道:“快,关窗,替我重新上妆,把白苏她们叫起来,随我往前院去,叫杜松唤云旗进府……”
令仪说着,看一眼妆台上的匕首。博洛曾说,这是萨满法师用黑狗血祭过的,能除一切邪祟,今日就看它是否应验吧。
令仪咬咬牙,抬臂朝那匕首扬过去,只一眨眼,鲜血从她细白的手臂上流下来。
“奶奶这是做什么?”元冬尖叫道。
令仪重新梳头,戴了翎羽点翠的花钿,一身不张扬又显贵重的绣绵长袄,扶着元冬的手,带着东院所有丫头小厮急急赶往花厅。
堂客们也将散席,见令仪这样郑重地急急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看向她。令仪故作慌张,“太太无事吧?”
“这是什么话?”维桢本不待见令仪,故意不给好脸色。
元冬接口道:“不怪我们奶奶无状,才后院进了贼,正巧被我们奶奶撞见,几乎不曾要了奶奶的性命,太太瞧。”说着,元冬轻掀起令仪的衣袖,厚厚的绷带仍旧渗出血来。
众人大惊,令仪忙道:“太太放心,幸好二叔赶到,与贼人交了手,贼人不敌逃走,二叔带人追去了。”
“可追什么?”维桢急道,“快,多多派人去寻博洛回来,他若有个闪失可怎么处?”
彼时,方海已知会了园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大家无不惊慌,都赶至花厅,个人护住个人的家眷。
“惊到大家了。”令仪朝众人福了一福,“万全起见……我来时已命各府跟来的人备车顺轿,今日之过,他日定当亲往府上致歉。”
令仪的话正合了大家伙的心思,都说些客套话纷纷告辞。正说话间,福全良禄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奶奶,巡捕营的一队人马将咱们院子围住,要找二爷呢。”
众人一惊,令仪强压胆怯,故意冷声道:“来得好,他们不来,我也要找他们要人呢。福爷,把领头的请到大书房。”说着又回头朝众亲朋行一礼,“本是件喜事,可惜不能亲送了,都是令仪不好。良爷,好生伺候着各家叔伯回去。”
一听这话,几房年少气盛的爷们儿绷不住了,纷纷道——
“我看他们是故意来搅喜的。”
“就是,欺人太甚!”
“不能让大奶奶一个人,这关系到咱郭布罗家的脸面。”
“对,一起去书房,太爷虽不在,咱们也都不是白衣,他们当咱郭布罗家是什么……”
话说得壮气,稍长些的也沉不住气了,都嚷着一道去书房。
挺宽畅的大书房里,赵显忠被团团围在中间,大家伙七嘴八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
忽然一声巨响,书房里陡然安静下来,赵显忠手里一只手铳,子弹打到房梁上,震下一点积年的灰尘。众人自觉地退开一步之地,只有令仪始终坐在大太师椅上,纹丝不动。
“奉按察使大人之命,捉拿乱党。谁敢阻挠?”赵显忠轻蔑地环视众人。
此语一出,大家伙不觉又退了两步,各自寻了椅子坐下。赵显忠终于得与令仪对视,冷笑道:“大奶奶,请二爷出来吧。”
令仪稳稳地坐着,眉毛都不抬一下,“赵大人,二爷是乱党?”
赵显忠语塞,按察司衙门抓的那个要犯已经招供,招认与城中几位将军有接触,这些将军中就有正四品防守校博洛。可究竟谁参与其中,那犯人还没说就昏死过去了。
“你们巡捕营拿着朝廷俸禄,不思保境安民,尽干些恃强凌弱的事。”令仪冷声道,“我们府里才招了贼,这些老少爷们儿亲见的,你们不说捉拿贼人,反在二爷的婚仪上作威作福,也不知是何居心?”
一语毕,合家老少又群起质问,似不记得除了令仪身上的伤,并没人亲眼看见贼人。赵显忠气愤地推开众人,上前几步,怒向令仪道:“请二爷跟我们走一趟,乱与不乱自然分明。”
令仪缓缓起身,目光镇定地看向赵显忠,“这也是我要跟赵爷说的,方才府上招贼,二爷捉贼去了,这会子还不见回转。今儿是二爷的好日子,三房奶奶都巴巴地等着,还请赵爷劳心,把二爷寻回来。你寻到他,他自会跟你回营里说话,你要寻不到他,或是我们二爷有个一差二错,你就得自己往富顺将军那里说个明白,或者……请按察使大人去说。”
“强词夺理!”赵显忠面露凶光,“小心我连你一起锁了。”
“我也是乱党?”令仪满面不解,“那这个什么的……也太不挑人了。”说着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赵显忠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道:“大奶奶准知道我拿你没办法?”
令仪毫无惧色,“你们巡捕营的大牢,我比你住的时日长。”说着,忽灿然一笑,“赵大人,息怒,元冬,说给外面,备车顺轿,送老爷少爷们儿家去吧。赵大人原是来帮咱们找二爷的,做什么都杵在这里?”
待众人退去,令仪仍满面含笑道:“今晚巡捕营实在辛苦,元冬,从咱们房头支银子,外面的兄弟每人一吊钱,都沾沾二爷的喜气。”说着,从元冬手里接过一包碎银子,塞进赵显忠怀里,“我一个妇人家,说话不知轻重,大人别同我一般见识,一点子心意还请笑纳,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
赵显忠轻掂了荷包,想不出这女人的招数,抬头正对上令仪一双笑眼,“我已打发福爷亲去你们后衙,按察使大人也多有辛苦,送几棵老参补一补是我们的孝心,大人硬朗才能好好为咱海龙府保境安民。”
赵显忠冷笑一声,“大奶奶好手段,拿了奶奶的银子,我自然要尽心尽力,早日帮你寻着二爷才是。”说毕转身就走,令仪也不留,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才似松了心中一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
云旗从书架后面转出来,冷冷地朝门外望一眼,才看向令仪,“姑娘这招恩威并施倒能解一时之困。方才他若用强,我也必会让他血溅当场。”
“你不会。”令仪大大地舒了心中那口气道,“他是朝廷命官,死在咱们府,咱们谁也活不了。方才我让你藏这儿,就是怕大家伙一时气愤难平,有个什么,你能出手保他周全。”
元冬腿已吓软,悄声道:“云爷在这里陪奶奶说说话,我去西院回一声,省得太太着急。”
“元姑娘也受惊了。”云旗道,“无论叫谁去吧,眼下席散客走,你们都回去安置吧。”
令仪不觉冷笑,“只怕还睡不下。”
话音未落,就见煜祺跑进来,“大嫂子!”煜祺急匆匆地直扑进令仪怀里,“二哥哥到底怎么了?太太那里哭天抢地的,要你去呢。”
令仪摩挲着煜祺的脸,替他擦了泪珠,“好兄弟,从今以后,这府里的主子爷们儿就剩你一个了。庚子拳乱时,你二哥哥也才你这个年纪,领兵打仗,浴血沙场,却从不见落泪。如今你也要学着顶门立户,咱郭布罗家世代簪缨,可不许见爷们儿掉眼泪的。”
煜祺抽抽咽咽地强忍了眼泪。
“元冬,送三爷回去安置吧,明儿还得早起上学呢。仔细起晚了先生打你。”令仪说着,安慰似的朝煜祺笑笑。他是额林布和博洛的兄弟,如果令仪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就是用命护好这个人。
比起上房的惊心动魄,西院早乱作一团,虽然杜松早奉了令仪的命,带人将三房奶奶送进各自的喜房,不许她们出来胡闹。可没人管得了维桢,自巡捕营来拿人,她就被吓傻了,坐在屋里只是哭。忽然有小丫头来回,巡捕们都被大奶奶打发了,维桢便一刻也等不得,急命寻令仪来问话。
令仪进门时,维桢仍哭个不住,见她来,拭泪问道:“这是怎么说?博洛不是捉贼去了么?怎么他反变成了贼?”
令仪遣退房里所有下人,方淡淡地道:“太太别问了。二爷吉人自有天相,等风声一过便会回来了。”
“他……真的逃了?那……他到底是不是乱党?这孩子主意太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维桢说着又哭。
“太太别这么说,二爷再糊涂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分得清。”令仪语气仍旧平静,不起一点波澜,“倒是太太要早做打算。”
维桢不解其意,抬头看向令仪,“打……算?什么打算?”
令仪一直立于灯影的阴暗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亮下的维桢,忽然一笑,“茉蓉机关算尽,坏事做绝,到底成了二叔的继室,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来了,爷走了。那么太太打算如何处置她?”
维桢强作镇定,“既进了我西院的门,就是我西院的人,怎样处置轮不到大奶奶操心!”
令仪也不恼,点头道:“太太能主张最好,芷二奶奶怀着郭布罗家的血脉,我无论如何是要保她安然诞下孩子。若太太不嫌弃,请许我把芷苏两位奶奶接到东院。”
“你想做什么?”维桢警惕地盯着令仪。
“保她们两个人三条命。”令仪斩钉截铁地道,“茉蓉心黑手毒,静嘉她都敢下手,何况两个偏房。”
这话让维桢听得忘了哭,连手中拭泪的帕子也不觉掉落在地。静嘉的死因并不复杂,树莓这种东西,虽然不长在海龙府,但也不是没见过。维桢难以置信地盯着令仪,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脸面。
“太太不必疑心,茉蓉不是亲手下的毒,她唆使了芷茉,太太不信时,问问芷茉就知道了。”令仪仍就淡淡的,“不过,我劝太太别问,如今芷茉肚子里的是您的亲孙,有个闪失可不得了。静嘉在时,茉蓉百般讨好她,不在时,又百般讨好太太,可惜你们都不过是呆人,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维桢腾地起身,拔腿就要往外走,“黑了心的小娼妇,不得好死!”
“处置茉蓉不劳太太操心。”令仪一把拉住维桢,语气依旧平静,“静嘉是替太太还了业报,太太还该先找和尚道士好好做一场化业的法事,超度了静嘉才是。”
“你说什么?”维桢扬手就要一掌打下去,那手却无声无息地停在半空,令仪缓缓摊开一直握紧的双手,掌心分明躺着一对白玉寿字镶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