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增顺的后堂里,令仪对着《四子谱》看了半日,方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再看了半日棋盘,总觉得不对,又拿了起来。
一旁的石仲荣实在绷不住了,假装端茶放至令仪桌边,道:“大奶奶,俄国洋行来人说,之前咱们要的那批锡料不凑手,不能按时供货,他们情愿赔双倍定金。我派人打听了,那批锡料其实早就到了海龙府,现下就放在火车站西口,福盛东的仓库里。”
令仪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低头看着棋盘许久才抬头道:“小石头。”
仲荣忙屏气凝神听着,却听令仪道:“你说大爷怎么那么聪明呀?这棋谱我都翻烂了,怎么就摆不对呢?”
仲荣几乎岔了气,“大奶奶,这……这是正事儿,您上上心,锡料事小,他福盛东要总这么干,咱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令仪丢下棋谱,慢慢喝着茶,盯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弈,许久才道:“围棋该有围棋的路子,用象棋那套车马炮下不赢这盘棋。”
仲荣愣愣地看着令仪,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令仪放下茶盏,起身要去铺子里瞧瞧,边走边道:“向来日本商社和俄国洋行憋着劲儿地相互挤兑,咱们才能坐收渔利,现下俄国人突然变卦,那必是福盛东使了歪门邪道的法子。那种法子蒙事儿行,办事儿绝对不行。你看着吧,凌恒爷儿俩这是在给自己挖坑,到时候,咱就站他身后踹一脚,那他还不掉坑里?”
仲荣听了喜得抓耳挠腮,道:“奶奶,那咱多早晚踹?”
“多早晚?”令仪狡黠地笑笑,瞥他一眼,“你想踹?”
仲荣使劲儿地点头。令仪忽然抬手扶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浑身没劲儿,就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炖鱼头,贴饼子。”
仲荣忙挽起袖子,“您等着,您等着。”说着,他转身跑向铺子后面,那里有给伙计们做饭的小厨房。
令仪忍着笑,才要向外走,忽见元冬急三火四地跑进来,“大奶奶,可不好了,二爷……二爷和寿一少爷……”
令仪不等她说完,跋腿就跑走。急得元冬在身后道:“奶奶慢些,仔细摔了!”
原来这几日,博洛一直陪着维桢,在院子里晒太阳,或是吃茶闲话,久了也就烦了,便新兴地要带维桢出去逛逛。
一时得安备了骡车,博洛亲背了维桢出来,苏茉也少不得要随行。不想出门时,正见寿一从门外进来,门房也并不拦着。
若换一个人,博洛也还罢了,只是这几年,俄国和日本沿三省铁路线多有驻兵权,直如有人执剑立于卧榻之侧,不只博洛、奉军,国人也多有反感。
因此博洛冷声叫住寿一,也并不理他,顾自将维桢背上车,返身回来骂门房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要你们有什么用?”
门房见博洛如此疾言厉色,心虚地道:“跟爷回,这位寿一少爷常往咱们府里来的,且大奶奶吩咐,他行不惯咱们的礼节……”
“不懂咱们的礼节?”博洛哼笑一声,“我倒忘了,他们的国家从来就是不讲理的。”
寿一明知其意,却不能恼,回身行至博洛面前,“郭布罗将军?”
得安拦道:“这是郭师长。”
寿一笑道:“果然还是个将军。”
“山县社长贵脚临贱地,是有什么事吗?”博洛冷声问。
“我找姐姐说话去。”寿一说着又要往里走,却被博洛一把拽住,这一把很不友好,寿一抬手挡开,博洛又伸手去拦又被挡开,两个人便动起手来。
博洛世家出身,身手不凡,却没想到寿一竟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且他的功夫并不同于武术,竟有些像朝鲜的花郎道,却又不完全相同。
令仪的骡车赶到时,博洛才将寿一治服,反背了手腕,按倒在地。元冬急急地扶令仪下了车。
“都住手!”令仪厉声道。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劲儿,博洛丢下寿一,自顾自起身,倒是元冬上前扶起寿一。“做什么打架?”令仪上前隔开两个人。
“姐姐,他欺负我,你看我这里,很疼的!”寿一指指自己的颧骨,果然一大块青紫。
“你还敢说?你伤着我们爷了!”得安不服气地叫。
令仪忙去看博洛,却是唇角一块乌青,博洛扭过头,不让她看,反骂得安:“胡说什么!”
令仪情知博洛的心事,便软语向寿一道:“今儿商号里有事,并不能陪你说话,你且家去吧,改日再来。”
寿一笑道:“我知道姐姐的事,俄国佬失信,我却不能,福盛东派人来社里,要大德东定的那批染料。他们要给社里一分利的回扣,让我叫人骂出去了。所以特意来告诉姐姐,福盛东能抢姐姐的货,只怕也是这种龌龊手段。”
令仪笑道:“好孩子,原该好好谢谢你,只是这会子不得闲,你先家去吧,明儿我让元冬送米糕给你,好不好?”
看着令仪与寿一说话,博洛不觉盛怒,也不理他们,拉着苏茉上了骡车,骂着车把式快走。
等令仪将寿一送走,骡车早不见了踪影。元冬走上来道:“奶奶,二爷动了大气,这可怎么好?”
令仪返身就走,不觉低头笑道:“再怎么说,那德还没失势呢,奉天述职而已,哪里有死罪呢?凌恒这是在作死,倒省了咱们料理。”
“奶奶!”元冬提高了声音,“二爷动了大气,奶奶怎么一点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我这不是寻他赔礼道歉吗?”说着,令仪也不等人扶,自上了骡车。
元冬虽摸不着头脑,也少不得要跟着上车。“杜松,去家庙。”令仪说了一声便撂下帘子。
“奶奶怎么知道二爷带着太太去了家庙?”元冬更摸不着门道。
“太太那个病,在街市上必然嫌闹,再说二叔都回来好几日,还没去祖先堂磕头,祖先也还罢了,太爷、老爷和大爷的牌位也在那里。”令仪缓缓地说着,并不见焦急神色。
元冬呆呆地看着她奶奶,心中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你这丫头是怎么了?”令仪被看得不自在,“只管瞧着我做什么?”
元冬憨笑道:“告诉不得奶奶,我瞧着,自二爷回来,奶奶似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瞧奶奶行事总像是手里捏着一把汗,一刻不敢松劲儿的样子。如今二爷回来,奶奶倒能时时笑笑。只是我不明白,那晚奶奶分明哭成那样,二爷与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元冬陡然提起那晚之事,令仪神色一滞,随即如常道:“并没有什么,二爷不过是怨我没当好这个家,我委屈就白哭两声,不值什么。”
元冬忍不住面露忿忿之色,令仪拍着她的手,“你别恼,亏得二叔命大才有今日,好容易他回来了,一家子过日子倒不好?就是家道艰难,二叔一个没管过家的人哪里就知道呢?住长了他自然就知道了,元冬姐姐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好不好……”
车至家庙,果见博洛的骡车也停在那里。元冬先跳下车,一面搬了梯凳扶令仪下车,一面笑道:“奶奶顶好去支个摊子给人算命,城里的李半仙儿也算不了这么准。”
小沙弥见了府上的车,忙出来迎接,道:“太太和二爷在祖先堂行礼,吩咐了不叫打扰。自那日奶奶遣人来吩咐,叫我们预备下,不准哪天二爷要来的,果然今儿就来了。斋菜都预备下了,还是按奶奶吩咐,要软烂的才好。”
元冬笑道:“合该让奶奶去算命,怎地料得这样准?”
令仪笑而不语,抬脚进了门。“怎地料得这样准?”这样的疑问,她疑过长顺,疑过额林布,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可以做到。不是料得准,不过是历练得太多太辛苦罢了……
祖仙堂的门开了,博洛走在前面,后面是苏茉和一个小丫头子扶着颤颤巍巍的维桢,几个人一出来,便看见侍立一旁的令仪。博洛不理她,却是维桢反朝她笑笑。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二叔一回来,太太气色也好多了。”令仪说着,朝维桢福了福。
博洛似没看见她,径直走了。维桢看向儿子,张了张嘴,到底又说不出什么。
因着事先有准备,斋菜格外丰盛些,且软烂好咬,极合维桢的胃口。维桢吃得高兴,博洛自然高兴,令仪与苏茉只在地上站着布菜。
撤换碗筷时,苏茉悄向令仪道:“二爷说要做场法事,他要亲自在祖先堂跪经,也不知为个什么,我只怕会辛苦。”
令仪含笑,将茶水递给小丫头子去服侍维桢濑口,悄声道:“这是二爷的孝心。”
“只是我疑心,二爷从来并不信这些,除了四时祭祀,连家庙也少来。”苏茉说完掩了口,忙忙地端了茶水亲自奉给博洛。
“你……们也就吃吧,那面筋豆腐的,冷了吃下去再闹出病来。”博洛朝苏茉说话,眼睛却瞥向冷仪。
令仪知他旧恼未去,又添新气,也只假作不见。博洛见她这个情形自己倒先忍不住,冷声道:“打今儿起,不许山县寿一再踏咱们家的门。”
苏茉见博洛神色不好忙起身,令仪却只是低着头。
“洋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是狼子野心,你还指望狼会对一块肉用真心?”博洛继续道,“就是大嫂子不在意自己寡居的脸面,我们郭家还要这脸……”博洛话没说完,就觉屁股上一疼,回身看去,正看见维侦吃力地用那只得用的手抓着拐杖狠狠敲向他,嘴里不清不楚说着什么。
博洛本能地躲开,维桢却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仍要打,可打又打不到,手上难免松了劲,拐杖“哐”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太太……”博洛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维桢虽掉了拐仗,却仍旧指着博洛,“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博洛不得不求助地看向苏茉。
“太太说……”这些年苏茉一直服侍在侧,再怎么不清楚,也总听得明白两句,她看看博洛,不得不开口小声道,“太太说……你是个混蛋。”一语未了,连服侍的丫头并端菜的沙弥全嗤笑出声。
博洛看向维桢,她不再说话,仿佛在认定苏茉说的正是她要说的。“我……”博洛不敢相信地看看母亲,又看看苏茉,“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怒向众人挥手道,“都出去!”
小丫头子深知他脾气,悄悄地退了出去,元冬也扶了令仪起身要走。
“你……们不吃饭么?”话一出口,博洛也自觉无味,跺着脚自出去了。
令仪与苏茉互看一眼,不由都笑出来。
太阳落山之时,苏茉陪着维桢返程,许是不惯劳乏,维桢就睡在了骡车里。以前那样精致的一个人,床铺得不软都不能入睡,如今却只知憨吃憨睡,苏茉坐在维桢身边,竟不知这样活着对于维桢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博洛立于祖先堂门前久久不动。与维桢一样,他自幼不喜欢拥有一切宠爱的额林布。他十二三岁跟着太爷出兵放马,就是想让太爷看到他比额林布强百倍,可无论他如何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太爷的心尖上永远只有额林布。
为什么太爷不喜欢他呢?难道就只因为继嫡子的身份吗?这件事困扰他很多年,可就在昨日,他忽然想明白了。昨日明庭玩耍时重重跌了一跤,博洛十分心疼地抱起来,明庭与他本不亲近,可昨日这一抱,孩子竟似找到救星一般攀住了他的脖子。
不知怎地,博洛就想起长顺和额林布,心中豁然,或许正是因为额林布病弱,长顺才多加疼惜,博洛身上流着的亦是郭布罗家的血脉,若病的那个人是他,长顺也必然心疼。那维桢后来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让额林布占据更多的爱护,甚至让长顺无暇顾及其他子孙……
“额林布哥哥,”博洛双手合十,轻声道,“这条命是我欠你的。额娘百般不堪,皆因我而起,从今日起我便不再吃药,我的命你什么时候要就拿走。可眼下山河动荡,我是军人,宁愿马革裹尸,求大哥哥成全。”
“大爷会保佑你平安的。”许是博洛的祷告太虔诚,未没留意令仪已悄悄立于他身后。这是那晚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单独说话,“你是他弟弟,是郭家的子孙,是保境安民的将军。”
夕阳的余晖铺洒在两个人身上,如同为他们染了轮廓闪闪发光。四目相对,这些年彼此的苦楚和磨难似都能感同身受,感受过之后是无以复加的痛心,心疼眼前人,也心疼自己,于是默默许久之后,笑意不约而同迎上两个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