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第一场落进海龙府的时候,那德到底还是亲自去了一趟西安县煤炭所。因为这几个月来,煤炭所除了供应军需,再没出过一次货。无论大德东怎么拍电报,甚至派人来追,都只有一句回应:“被奉军拉走了。”如今工人返乡,煤炭所的两三个职员在拢着地笼屋了里,推着牌九,倒也热闹。
“你们陈经理呢?”那德的秘书年纪不大,只是跟他一样,官威十足。
几个人并不理他,但有眼尖的转头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那德,忙捅了捅大家伙儿,才忙地收好牌九侍立一旁不敢说话。那德冷冷地看了看他们,哼声道:“你们煤炭所倒是一个养大爷的好地方。陈少庚呢?”
几个人才要说话,只听门响,陈少庚从经理室走出来:“小吴,你把那个……”目光正与那德对视,话不由地便停住了。
那德早早地就穿上了黑貂裘的大衣,一只“文明棍”支在地上,神色极为不悦。
“呦,这大冷的天,那专员怎么来了?”陈少庚的态度比上次去海龙府热情得多。
“我不来能行吗?”那德苦笑道,“你陈老弟迟迟不出货,延误了我的订单,大德东可是赔不起的。陈老弟不会不知道,大德东有军部机关的批文,全权代理煤炭所在关外的售卖活动。你不出货,我没得卖,这影响的可是煤炭所的利益,煤炭所隶属奉天督军府,你这可是影响了张督军的荷包。”
陈少庚心虚地笑道:“那专员可千万这么说,我一个小小的管事可不戴上这么大的帽子。这些人眼见的,天已大寒,放炮打眼儿,开掌撑面,窑井会塌的。所以工人们也都家去了,本来留了您老的煤,可前军部电报,说前方战事吃紧,还要再调拨一批,军部命令谁敢违抗?我只能先尽着他们。”
“你少拿话来支吾我!”那德气道,“你手上有没有煤,你当我不知道?”说着转身向秘书道,“咱们的人回来了没有?”
秘书朝窗外看了看,再转向那德点点头。
那德冷笑,瞥一眼陈少庚,“陈老弟,走一趟吧,我帮你……找找煤。”说着转身向外走。
陈长庚几乎流下冷汗,忙不迭地追出去,“那专员,那专员,你听我说……”
方才那两三个职员互相看看,各怀心事,少不得也跟了出去。
西安县城外的小车站附近,有几个分属不同商号的大货仓,因着年关将近,各家也都清了仓,唯有一个露天的大仓,乌黑的煤堆成了小山,给货仓看更的人分明是煤炭所的伙计。
那德远远看了看货仓,又转向一脸冷汗的陈少庚:“我听说那家什么……”
“衡昌。”秘书忙提醒。
“衡昌煤炭所上个月就售罄停工了。还在馆子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散伙饭,全西安县的人都眼见的。”那德得意地看着陈少庚,“陈老弟,你知道这是谁家的煤吗?”
“这是军需,你不能动!”陈少庚大声道。
那德“嘿嘿”地冷笑几声,“军需?军需在前天深更半夜就装车运往奉天了?你打量着趁夜里走,再打典好车站值班的那几个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陈老弟,你呀……法国留学生,还是阅历太浅呀。不是哥哥我好为人师,只是好意提醒你,再要做什么机密的事儿呀,先看住了身边的人。”说着,不自觉地朝方才那三个职员望一眼。
方才被叫作“小吴”的年轻人不觉低下了头。
陈少庚恍然大悟:“小吴,你……”
“军部机要处,吴处长的亲侄儿,你以为吴处长看上的是你们所里给的那三瓜俩枣?”嘲笑漫过了那德眼角的皱纹,“不放一两人在你身边,哥哥我怎么能放心呢?”说着转身向他的秘书,“车站这边都联系好的吗?”
秘书看了看手表,道:“都联系好了,三个小时后就可以装车。”
“那专员,你不能带走这批货,这真的是军需!”陈少庚急急地道,“影响了军需供给,你我都吃罪不起。”
“真是煮熟的鸭子嘴还硬!”那德不耐烦地摆摆手,几个跟来的人强行将陈少庚拉开,为了不让他挣扎,还毫不客气的给了一顿老拳。
“手上有点准头儿,就是要他命,也不能让他死在咱爷们儿手上。”那德不在意地道。
秘书忙点头道:“专员放心,只是……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说是军需,会不会……”
那德瞥一眼秘书,又笑向小吴道:“你说!”
小吴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眼前这样,揉着衣角,小声道:“前儿有一个满州里来的客商找陈经理吃饭,我偷听到他们说话,陈经理收了那客商的好处,答应偷偷卖给他一批煤,还说这几天就有军需运走,他们可以打着军需的名义。”
那德越发笑得德意,向他的秘书,不无嘲讽地道:“什么法国留学生,什么经理,看到真金白银,都一样见钱眼开,把他给我看好了,给奉天拍电报,陈少庚因私废公,违抗军命,让军部看着办吧。他也不是白来的,给他背后那些人点儿面子,等我接管这里,他们就不好使绊子了。”
秘书忙答应着,忍不住回望一眼,陈少庚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喋喋不休:“那专员,你不能动,那真是军需。”
惹得路过的人远远的望着,只是这个阵仗,无人敢上前……
西安县闹得七荤八素,令仪却再未露过面,不是她躲了,是实在顾不上其他……
二十八师从海龙府出发时意气风发,返回时却灰头土脸。直系冯大帅的部队也不是“吃素”的,且久经沙场,装备也颇占上峰,二十八师作为先锋部队,陷入鏖战,死伤无数。
张督军急令各部撤退,保存实力。可惜,得以活着返乡的人还不足去时的一半,部队仍旧驻扎在城外镶蓝旗驻军的旧址,房舍都是现成的,孙德胜特意安排了最好的房舍作为临时军医点,重伤患留医诊治,每日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鲁颂的一团为全师断后,几乎消耗殆尽,鲁颂也身负重伤,孙德胜特特地求了苏大夫来诊治。
然而比起这些,更让人忧心的是博洛和得安并未随众而归,孙德胜往郭家报信,告诉令仪,博洛身负重伤,部队撤回来的时候人还昏迷不醒,就留在了奉天的医院救治,得安在那里守着他。奉天府装不下这么多兵,更没有医院救治这么多人,孙德胜只好自己作主,将战斗力和伤员都运回来。
令仪得了信儿,一刻不敢停地打点了行李,便要往奉天去。云旗知道拦不住,也少不得要跟着,元冬贴身服侍自然要跟着。只是有些事到底还该交待清楚,云旗便往济南拍了电报,急命石孟发速归主持商号事宜,石仲荣便悄悄地去了西安县。
家里的事托给了苏茉,白苏、曲莲也帮衬着,总不至有大错。安排了这些,令仪便连夜赶去往奉天的火车。
狭小的车站从未如今日这般拥挤,周围已满是怨声载道,云旗去了半日挤回令仪身侧,小声道:“所有的车都发不了,听说是海龙府公署的命令,所有车次停运,有西安县的货运专列要先走。”
令仪猛地抬头看向云旗,只见他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令仪咬了咬唇道:“真是千算万算,却再不想是坑了自己。”
“姑娘怎么能预先知道二爷会受伤?这也怨不得。”云旗低声道,“只是今晚怕是走不成了,咱们回吧。”
令仪咬咬唇,转身挤开人群,边走边道:“回去让马厩备马。”
“姑娘做什么?”云旗忙问。
云冬也道:“奶奶难道是要用驿马?这却使不得,别说奶奶,云爷这身板儿也未必受得了。”
“他当年能能从奉天马不停蹄赶回来救我,如今我也能这样去见他。”令仪说着,脚下并不停。
“姑娘别胡闹。”云旗声音很低,语气却含了嗔意,“你这是去看二爷,还是去送死?二爷吉人天相,哪里就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令仪猛地停住脚步,双手不由紧握成拳,不过片刻,忽然一松,道:“云旗,你脚程快,回府备车,咱们从长春府走,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火车轰轰拖着一节一节车箱驶离吉林行省的地界时,令仪忽然想起这是她自出嫁以来,第一次远行,近二十年光阴,如同这火轮车一般滚滚而行,竟也行到了今日。然而令仪并没有心情去感慨,去叹息,她想不明白的是,那天明明与萨满法师做了交换,“万箭穿心”的誓言该落在自己身上,怎么博洛还会伤的这样重?
自来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令仪每每强迫自己诚心诚意地去相信,相信博洛不会应誓,一颗心如同被放在这冰冷的铁轨上,被那铁轮子重重的年碾压,一次,一次又一次……
海龙府素有“小奉天”之称,可真到了奉天才知道,其繁华热闹决非他处可比。单是有规模的医院就有好几家,云旗打听了军部的人才找到一处专供前线伤员的医院。
才进了医院的门,便有一张一张单架盖了白布被抬出去。元冬惊得叫出声来,虽怕得敢睁眼,却也挡在令仪前面,云旗用身体把她主仆俩都挡住:“别怕,这里是医院,死人是常事,况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逃出命来的,能到这里已属不易。”
正说着,只见两三个护士抬着不知做什么用的机器跑过去,嘴里还不断说着——
“快,三楼那个不行了……”
“三楼哪个?最年轻的那个吗?”
“除了他,还能有哪个,动作快,听说是个大官儿,耽误了可了不得……”
令仪猛地推开两个人,元冬一个不稳,便要栽倒,云旗忙扶住。元冬忙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说话间,令仪已经朝楼梯跑过去,两个人也不再问,忙地追过去,三楼走廊里挤满了人,有人缠着纱布,有人架着双拐,甚至有人缺一条胳膊。可他们似乎都不在意自己,团团围在一个病房门口。
小护士端着满是血棉的托盘急急地走出来,立刻被那些人围在中间,小护士吓得直哆嗦,其中一个人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小姑娘,我们师座怎么样?”
“不……不太好。”护士结巴着说,“你们……别围在这里,不如……”
众人似看到了希望,热切地看着她,不想到她却用极低的声音说:“不如,帮他准备后事吧……”
大家伙才要质问她,却被领头的人拦下,护士趁空忙不迭地跑走了。
群情激动,谁也没注意到站在楼梯口的令仪。她脸色惨白,她一步一步接近那些人,云旗和元冬忙拉住她。云旗急道:“姑娘别急,这里是奉天,师长多得是,我去瞧……”话音未落,竟被令仪推了个趔趄,令仪从不曾有这样大的力气,返身甩开元冬,直冲进那些人之中,将他们一一推开,有些人被推急了,才要开骂,却见是一个满脸是泪的女人,也便骂不出口了。
“让开!”一声凄厉的声音让病房门前自然闪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是房门,而另一头是浑身颤抖的令仪。她一步一步挪向病房,脑海中满是一帧一帧的过往……
“请姑娘安!我叫博洛,奉太爷命来接姑娘……”
“是爷把你从宁古塔带出来……”
“茉儿别怕……”
“长生天在上,郭布罗博洛以身起誓,若此书信是真,我愿受万箭穿心之苦……”
“茉儿只管放心,我会活着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活着回来……”
终归还是要推开那道门,医生刚刚为床上的人盖了脸,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几个医生不约而同地低头默哀。
令仪踉跄着走进了病房:“博洛……”声音小得几乎没有人听得到,可话一出口,令仪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眼泪如雨扑簌而下,只是无声无息,她身后的人都只能看到她不住颤抖的双肩。
元冬和云旗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元冬勉强道:“奶奶保重些,咱们还要带爷回去。”
令仪张着嘴,只是一声都不能发出来,脸憋得紫涨,云旗急了,抬手照着令仪背上的督脉轻拍一下。
一声肝肠寸断的哭声似能穿透周遭的一切,令仪只觉心碎成齑,分别时硬生生咬下那一口,此刻却是有百十张嘴咬噬着自己的全身。除了哭,于她而言,连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双肩,陡然静止了令仪的一切知觉,她不哭,也不动,生怕一动,那双手便会消失不见。
“茉儿,别怕,有我在……”
令仪不觉心头一松,才要笑,却似被谁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绵软无力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