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姑娘这是要去哪?”博洛的脸上平静无波,吐出来的字去冰得刺骨。
茉蓉一惊,手上的包袱便落了地,几根金条掉了出来。“想走?”博洛扫一眼地上的包袱,又抬头看着茉蓉。
“博……博洛,你听我说。”眼下这情形,若说茉蓉不是主使更没人信了,她却不得不挣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茉蓉的声音颤抖,“他是你弟弟,我一心为你,怎么能去伤害在意的人……”
博洛冷冷地盯着茉蓉,这话说得可笑,茉蓉自己都反应过来,忙改口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你知道的,你道我为什么还会回到海龙府?无非是放不下你,若使人杀了煜祺,我们还有重修旧好的机会吗?”
“咔嚓”一声,伯朗宁的子弹上膛,博洛抬手将枪口对准茉蓉。“博洛!”茉蓉吓得倒退两步,声音越发不受控制,“你……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说着,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郭师长,光天化日,你们二十八师赶是要明目张胆的杀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博洛不用回头,也想像得出赵显忠那副嘴脸。
果然,赵显忠几步行至茉蓉身边,笑盈盈地扶起她。“咱们海龙府的老百姓税捐颇重,养了咱们这邦当兵的,你说咱们怎么能恩将仇报呢?”赵显忠笑看向博洛,“郭师长,您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赵显忠带来保安团也齐齐举起枪与近卫连对峙。博洛眼皮都不动一下:“赵显忠,平日里你怎么搅和都随你,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可眼下你是要保她吗?那我弟弟是谁杀的?你吗?”说着,伯朗宁的枪口便移向赵显忠。
保安团一半的枪支掉头指向博洛。“都别动,放松点!”赵显忠朝保安团摆摆手,“回头哪个猴崽子手一哆嗦,咱奉军这位大英雄的命就交待在我手里了,我可吃罪不起。”赵显忠朝博洛笑笑,“可是呢,郭师长,现如今您可是正规军,不是山上的土匪,您举着枪跑老百姓的商号来杀人,你说我这地方保安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得安忍不住怒道:“你们保安团这么管事儿,现如今我们家三爷当街被乱枪射杀,你们怎么管?你们要么赔我们三爷一条命,要么……”得安说着,抽出腰间的配枪,对准赵显忠。
“咳,不就是抓凶手嘛,那都是警察署的事儿。”赵显忠不在意地笑笑,“兄弟不才,好歹也在那儿混过,抓一两个犯人还不简单?”说着朝外面扬声道,“带进来!”
五六个警察推搡着两个穿短袄的男人走进来,赵显忠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道:“郭师长您上眼,这俩是仙姑岭的土匪。”赵显忠说着,不由一笑,“对,就是孙参谋长待过的那个仙姑岭,你们走了之后又被别人占了,你说这土匪怎么一拔一拔地,怎么就是扫不干净呢?”
“当街射杀令弟的就是这俩人。”赵显忠继续道,“才在警察署他们已经画了押。他们收了人家的钱,买令弟一条命。年轻公子嘛,总会有点出格儿的事,杀了人家姑娘怎么会这样轻意掩饰过去?咱们不计较,姑娘家里人还能不计较?”
一个警察凑上来,附在博洛耳边小声道:“二爷,署长托我给您带个话,奉天指导部打来的电话,他实在扛不住,专员特特地嘱咐您,别上了他们的套,从长计议为上。”
博洛缓缓收回枪,得安恨得钢牙紧咬,转身枪口对准那两个人,忽然一惊:“二爷?”博洛仔细看过去,竟然是他栖身仙姑岭时见过的土匪,真的曾经是孙德胜的手下。
博洛回头先看一眼躲在赵显忠身后的茉蓉,又看看得意洋洋地赵显忠,冷哼一声:“果然是狼狈为奸,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得安,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得安挥手,近卫连的士兵根本不把保安团放在眼里,整齐有序地收起眼,撤出大德东商号。
“博洛,你听我说,真的不是我!”茉蓉忍不住追出几步,被赵显忠一把拉回来。
“章老板,”赵显忠冷笑道,“人家都走了,再说无论你怎么解释,他会信吗?他旦凡信你,今儿就不劳我们保安团来救你了。”说着,他挥挥手,保安团、警察、连同那些刚刚被松绑的伙计都退了出去。
茉蓉忽然抓紧赵显忠的胳膊:“是谁?到底是谁?这种一石二鸟的歹毒法子到底是谁使出来的?”
“我。”身后声音传来,茉蓉不由浑身一抖,她似不能相信一般回过身,中村一兴一身西装革履,戴着崭新的金丝边眼镜缓缓走进来,虽然往日里的儒雅都是伪装出来的,可眼前的他连伪装都懒得用,目光凌厉如能噬人摄魄,“害我被遣送回国,被那些老家伙没完没了的质问,害我失去了入阁的机会。”中村说话时保持着笑容,指节却被握得“咯咯”作响,“这笔账当然要细细地算一算,现下死一个弟弟,他们就心疼了,我的游戏这才刚刚开始。”
赵显忠恭维道:“还是中村先生有计谋,在下佩服。”
茉蓉心头一动,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那你……你还打算对……他做什么?”
“我要感谢郭家能‘送’我回国。”中村冷笑道,“如今你们又成立了新政府,正在拉拢各派系军阀。外务省想与奉天督军府多亲近,支持东北自治,可满铁收到消息,奉军中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你猜……是谁在带头反对?不除去他……”
“别……”茉蓉话已出口,才看见中村眼中的寒光,不由停了停,少不得抿出一丝笑意,道,“别让他死,他带兵打仗,早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你真当他怕死吗?我有法子,必让他……生不如死!”
中村原本冷冷地盯着茉蓉,听了这话,忽抿出一丝笑意,也不顾赵显忠在侧,抬手抚上茉蓉的脸,目光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缠绵:“你可真美,像一件艺术品……”
霁华出月之后,便是煜祺“五七”的祭礼,虽然自生产那日不见煜祺回来,她便有所知觉,可无论是娘家母亲还是令仪都不肯告诉她实情,她心里也便存了一丝念想,想着煜祺不过如前番出去花天酒地也罢了,如今出了月子,亲往煜祺坟前祭拜,霁华总不免哭到昏天黑地。令仪早有准备,令仪扶了霁华上车,舌下压了参片,又劝她看在云庭的份上,珍重自身。
世事如此,无论怎样的伤痛,活着的人也总要活下去的。一时祭礼毕,众人返程,令仪与博洛同车而归。前后不过个把月,令仪似又瘦了一圈,博洛心疼地拉了她的手:“你只会劝人,再不能劝自己,如今祭礼结束,你该歇歇才是。”
令仪不语,自煜祺遇害之后,她便很少说话,心里似堵着一块大石,无论如何也透不过气来。博洛不得不转向元冬:“明儿我要去一趟奉天,不过三五日就家来,你给我看住她,甭管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元冬忙点头应承,才要说话,车外人声嘈杂,令仪挑起车帘看过去,一辆一辆无遮篷的卡车路过,车上满是穿着粗布衣裳,戴着草帽的男人。“什么事?”令仪只看着那车渐行渐远,这句话也听不见有人回答。
令仪收回手,转头看向博洛:“衡昌到底是开工了吧?”因着这些日子操办煜祺的后事,令仪对外界一切不闻不问。
博洛点点头。“大德东哪来的钱?”令仪微一揣度,“满铁?总不会是中村回来了?”令仪不觉点头,“这就是了,我说茉蓉没那么大胆子,她再恨我,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总要为你留下退步才对。”令仪说着,原本暗淡的目光突然一亮,“元冬,还有多久进城?”
元冬不解其意:“快了吧,奶奶要做什么?”
“我饿了,进城不管哪里些吃些东西。”令仪娥眉深蹙,眼睛却炯炯有神,“害死三爷的正主儿还没偿命,咱们的事还多着呢。”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不过这三五日,我就回来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博洛握了令仪的手,急急地道。
这个把月来,令仪的眼中总算见了笑意:“博洛,你放心,咱们现在有三个孩子要顾全,还有霁华,她还那么年轻,咱们郭家娶了人家进门,无论发生什么事,必要顾好她才事。我不会有事,也不能有事。”
博洛无语,只得心疼地紧紧握上那双手,她可怜煜祺的遗霜,许是年月太深,她忘了自己守寡那年尚不足十六岁。“等我回来就成亲。”博洛悄声道。
令仪存了一百个心思去想眼下的事态,博洛的话她并未理会,倒惊得元冬张大了嘴。
“你说什么?”令仪回过神了,却想不起博洛的话。
“那就当你答应了!”博洛含笑道,“这些日子你好好筹备着。”
“筹备……什么?”令仪不明白地看看博洛,又看看元冬,两个人都瞧着她笑,再不言语。
然而博洛终究未能如期而归。在奉天等了三日,张督军仍在京师督战未归,几个留守的将领虽聚在一起,也只能干等着。
与博洛交好的那位旅长趁午间开饭的间隙,往食堂里找到博洛,打算吐一吐心中的焦躁:“请你出去吃你又不肯,这破食堂你一年吃好几个月,都不腻吗?”
“别看不起我们讲武堂的伙食,教员的饭菜你都看不上,还让不让学员们活了?”博洛一脸嘲笑。
“我可听说了……”旅长环视周遭,整条长桌只有他们俩,方开口道,“有日本特使直奔京师找老爷子去了。”
博洛瞥他一眼:“老爷子最腻歪身边的人刺探军情,你想死吗?”
旅长不在意地哼笑一声:“我刺探的是民情!我就不信你没听说,日本人想撺掇满蒙自治,让老爷子自立称帝。”
博洛神情一滞,既而冷笑出声:“真是拍马屁拍到马掌上去了,他们这是找踢呢!老爷子平生最烦别人指手画脚,他就算真有这份心,有他们这么撺掇,也绝不会顺着他们的道儿走。”
“真龙天子,九五至尊!搁谁不动心?”旅长小声道,“老爷子要真厌烦那帮子小日本儿,干嘛还请个日本军人当顾问?所以呀……老爷子心里怎么想谁知道?”
博洛不语,他想不明白旅长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再说了,老爷子眼下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旅长继续道,“要么听日本人的,要么跟他们分道扬镳,可分道扬镳的后果你我心知肚明。现下咱们的主力都在关内打得热火朝天,你说……小日本儿要来个冷不防?”旅长没继续说下去。
“你想我把二十八师调回奉天?”博洛微微皱眉,似不敢相信地瞪一眼旅长,“你脑子让驴踢了?老爷子不在,几位副帅还在,我擅自调动部队,八条命都不够枪毙的。”
旅长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也不再玩笑,严肃地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老爷子能有今天就说明他不是傻子,从大清朝嗝屁到眼下,哪个想当皇帝的有好下场?老爷子绝不会着日本人的道,那到时……眼下青岛巷乌秧乌秧的增兵,谁看不出日本人想干什么?咱必须有备无患!”
“爷儿俩可都不在指挥部,连手令都没一封,我调二十八师进奉天是‘勤王’还是‘造反’,谁说得清?”博洛思忖一回,又道,“别慌,稳住架!等下我让得安去机要室发报,叫孙德胜以拉练为名,带着队伍压到两省交界,不招人猜疑,咱们这里万一有个什么,他们说话就到。”
听了这话,旅长不由点点头:“是这个理,那就别等了,让得安这就去。”
博洛有些有耐烦:“你好歹有一个加强旅在手里,能不能有点出息!”
一句话倒把旅长骂乐了:“咳,我这不是……”
话没说完,食堂的门“呯”的一声被撞开了,一队卫兵背着长枪,齐刷刷地跑进来,一个军官走路带风,进门立定朝所有人敬了军礼,道:“奉张督军手令,请各位长官交出配枪,暂时留讲武堂休息,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与外界联系。”
在场的都不是“白丁”,这话如同炸雷,顿时叫嚷声、骂娘声此起彼伏。旅长似不能相信的拉一拉博洛:“你刚才说发报给谁?”
博洛也吃惊不小,缓了缓神才抬手指向门口:“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