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令仪亲拧了大巾帕给博洛从头到脚的擦洗干净,芸豆找来更换的中衣,云旗和得安齐齐上手,给博洛换了衣裳,博洛仍旧面如死灰,昏迷不醒。一番折腾,天边已见了白。
三更半夜,不知哪个岭子上的土匪将奄奄一息的博洛送了回来,令仪命良禄将家里能寻出来的现钱都找齐作为酬金送给两个土匪,并写下字据,再许他们更多钱。自己便急急地带人抬了博洛往西院去。
谁知那大当家伸手接过良禄递来的现钱,往身上一背,笑道:“这就够了,字据什么的,咱爷们儿不认字,就算了吧。先前占了仙姑岭的孙爷早派人传话儿给咱们,谁寻着郭二爷就是二十八师的恩人,有二十八师这个靠山,比多少钱不强?”
旁边的柱子不服气,眼见着数不清的票子要打水漂才要说话,被大当家一伸胳膊挡回去:“再说,这些年天增顺运货走镖,从没亏了咱们岭子,人家有奉军当靠山,却还守着江湖规矩,没短咱们一分买路钱,这个情今儿我就算还给大奶奶了,劳管家老爷替我回一声吧。”说着转身大踏步的向外走,柱子看了看良禄愣在原地样子,转身小跑着追上去。
“当家的,以后我出去报蔓还得报咱们岭子,跟你老混,有派头,长脸!”爷俩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良禄来回了话,令仪亦无暇顾及,去请苏大夫的人还没回来,云旗先朝博洛脉门上摸了摸,又换手摸了半日,深锁了眉头,退至一旁。
令仪急急地道;“可怎么样?二爷虽说憔悴些,却不见有外伤,怎么还不醒?”
云旗摇摇头,小声道:“姑娘别急,爷的脉十分虚弱,我看着也作不得准,还是等苏大夫来了再说吧。”
令仪深深看了云旗一眼:“到底怎样?”
云旗犹豫道:“因着脉相弱,也作不得准,但看着爷像是……中毒了。”
令仪不由倒退一步:“什么毒?要命的吗?博洛他……”话音未落,芸豆已领了苏大夫来,那苏大夫也不及请安问好,便先问了脉,半晌不由眉头紧皱,几乎不敢相信的看向云旗。
云旗朝他点点头,苏大夫苦着脸摇了摇头,才要开口,只见博洛手脚微微颤动几下,令仪只当他要醒了,忙扑上去:“博洛,你可怎么样?”
不想博洛身体似不受控制一般渐渐抽搐成一团,令仪慌忙要去抓他的手:“博洛,博洛,是我!我总算寻着你了!你醒一醒……”
博洛一双手臂毫无征兆地将令仪紧紧箍住,云旗忙上前:“姑娘小心!”
“他……他怎么了?”话音未落,令仪只觉手臂上一阵巨痛,低头看时,却是博洛狠狠的咬着她的手臂,须臾,鲜血顺着衣袖慢慢流下来。令仪皱眉咬唇,极力忍着,手臂上的疼痛远不及心痛。博洛只怕痛到生不如死才会这样咬她,想到他的痛,令仪甚至觉得手臂是麻木的,根本不痛。
苏大夫急忙抽出银针,朝博洛头顶几个穴位扎下去,不过片刻,博洛的全身泄了劲,人便一动不动,再次陷入昏迷。云旗忙将令仪拉出来:“姑娘可怎么样?”
“他怎么样?”令仪急急地问道。
苏大夫与云旗不约而同地闭了嘴。令仪会意,朝芸豆她们厉声喝道:“都出去!”丫头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得安却站着不动,似被方才那一幕吓傻了。
令仪不由叹了口气,看向云旗。云旗又看了苏大夫一眼,便不再说话,伸手从他的药匣子里掏出治外伤的药和绷带,卷起令仪的袖子为她上药。
苏大夫斟酌片刻,道:“是鸦片。”一语才出,令仪与得安大惊失色。
“从二爷的脉相和方才的情况来看,毒已浸入心脉。”苏大夫缓缓地道,“二爷方才发了性是毒瘾发作。但二爷统共也没失踪几天,若说吸食福寿膏,这毒来得也太快了。”
得安似想到什么,急行至博洛床前,撸起他爷的袖子,一排清晰可辨的注射针孔:“才给二爷换衣裳看见的。”
“是吗啡。”云旗沉声道。
苏大夫点头道:“这就是了,想来……这也是二爷迟迟未归的原因。有人用这东西控制了二爷。”
得安怒道:“是谁?我去给二爷报仇。”
令仪一把拉住他,道:“傻子,是谁你爷醒了自然知道,当务之急是治你爷的病。”说着又向苏大夫,“该下个什么方子救二爷,还请苏大夫斟酌。”
“这毒从血脉直入,只怕早已浸透了五脏六腑,”苏大夫叹道,“二爷这样刚强的人,受这样的折磨直如杀人诛心。且去毒是一节,心魔却远胜毒蚀,多少人就算治了毒,也去不得魔。”
令仪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地道:“苏大夫只管治毒,心魔……我来想法子。”
云旗听这话不由抬头,正对上令仪坚毅的一双眸子,苏大夫也似不敢相信地看了看令仪,不由深皱了眉头:“这也罢了,既然大奶奶都这般,我也少不得用些险招,只是有一件要回大奶奶,如今治二爷的毒,须得用狼毒草入药为引,这狼毒草……”
“不行!”得安一步上前,“狼毒草巨毒无比,战马误食都立地毙命。”
苏大夫忙道:“安爷说的是,所以我要同大奶奶讲明,眼下二爷的病势是毒入五脏,非行险招不能治。凡种植罂粟之地,必生狼毒草,两物虽都有毒,却实乃天敌,若把握好药量,总有五六分可治,剩下的……便要看二爷的心志和造化了。”
“生死由命吗?”得安怒道,“你算什么大夫?”
“得安!”令仪厉声将他喝退。
云旗低声道:“姑娘必得拿个主意,若不治,二爷中毒再深也有十来年好活,若治,万有个什么,恐怕这一时三刻……”云旗说不下去。
“大奶奶。”得安忍不住开口,“这东西就算成瘾未必要人命,多少达官贵人吃一辈子福寿膏还不是好好活着。”
令仪回身看看床上昏迷中的博洛,又转向得安,眼底泛了泪光,唇角却抿出一丝笑意:“得安,博洛十三岁出兵,一生戎马,他是将军,他可以战死,马革裹尸,但绝不能这样忍辱地活下去。那些让他中毒的人,也都巴巴地等着看他苟延残喘,甚至摇尾乞怜地找他们拿药续命。你跟着你爷这些年,他的心性你比谁的清楚,若此刻他能自己选,你猜他会怎样?”
得安低头不语,令仪转回头道:“苏大夫,你只管放心用药,我是郭家的当家人,任何事的后果都由我承担。”
苏大夫也不再耽搁,开了方子急命人去抓药。令仪向云旗道:“元冬在哪里?”
“上房。”云旗回道。
“这也罢了,我这就去上房,得安守在这里,一会子药抓回来你亲看着丫头们把药煎了,等我回来再喂。”令仪说着转向云旗,“去传两位管家上房里等我,再骑快马往仲荣那里把他给我找来。”
云旗忙应声而去,令仪急急地往上房来,彼时元冬同着曲莲都焦急地等在上房,见令仪进屋,忙迎上来。元冬先道:“二爷可怎么样?听奶奶的话在这里看屋子,心里可是急死了。”
令仪摇摇头,并不答话,向曲莲道:“替我收拾两件衣裳,家常的就好。”曲莲答应着去了,令仪又向元冬道:“素来我那些体己,咱们往花旗、渣打存的本票都在哪里你是知道的。”
元冬只当用钱,道:“要多少?我这就去拿。”
令仪忙拉着她,悄声道:“元冬姐姐这几日别家去了,替我好生照管沅儿、庭儿和东院,云庭尚在襁褓,霁华又不经事,都需仔细着。”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元冬吃惊不小。
令仪勉强一笑:“二爷病重,我要去西院照顾他,只怕顾不上孩子们,三爷已经不在了,东院再有个闪失,我更难交待。”
说话间,福全、良禄已候在门口,令仪隔着帘子道:“这些日子我要照顾二爷,合宅上下事由云旗和元冬作主,劳二位多帮衬着,好歹别让这个家再出事。”
福全、良禄连连答应着。令仪又道:“前日良爷说外面乱得很,要找些护院来。这事就这样行吧,人要本分为上,不知根知底的宁可不要。”
良禄又答了几个“是”。一时二人退下,仲荣已经赶来,令仪又将商号一应事交待给他,又道:“做生意切忌贪功冒进,如今不比当年,世事难料,保本为上,你守住商号便是大功一件,遇急难之事,找云旗商量,说给所有人外掌柜,我的话,打今儿起,商号由你做主。”
仲荣不由也惊了心:“大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令仪也不答他,转向云旗道:“换一些生面孔盯着大德东和西安县那边,见到中村和茉蓉就给我盯死了,吃饭、上茅房都别放过。二爷逃得出命来,咱们从长计议,若逃不出命来,你把女眷和孩子们安置好,可着全东三省放出暗花,买那两颗人头。”
“姑娘到底想做什么?”云旗急道,“是想与二爷同生共死吗?姑娘别忘了,你是郭家的大奶奶,主事人。有你在,全家人才有主心骨儿,你这是要撒手不管了吗?”
元冬也傻了:“二爷到底是什么病?要命的病吗?奶奶不是说只去照顾二爷几天吗?这分明是交待后事!”
令仪含笑环视众人:“你们别怕,二爷吉人自有天相,且他是顶天立地的将军,必会撑过这一关,我受太爷之托,管了这个家,就算剩一口气在,都不会撒手不管。”说着望向窗外,“你们看,天都大亮了,且都去忙吧。曲莲,随我去西院。”令仪说着起身掸了衣裳,正了发钗,挺了腰杆,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彼时,得安已将煎好的药放在小几上,见令仪同着曲莲走进来,忙道:“爷的药煎好了……真的要喂吗?”
令仪也不答话,反吩咐道:“得安,去吩咐人搬张榻来,打今儿起,我在这里服侍。曲莲去帮忙,找芸香寻了干净的被褥来。再吩咐下去,就说我的话,二爷屋里,苏大夫、得安和我在这里,其他人都不许进来。”两个人答应着去了。令仪瞥一眼小几上那碗墨黑浓稠的药汁,又看看床上的博洛,伸手将药碗端起,想也不想地喝下一口。
药汁腥苦异常,令仪却忽然一笑:“博洛,打今儿起,你活一日,我们一处活一日,你不活着,我们一处不活着,你舍得,就把我也带走,舍不得,就赶快活过来……”
尽管苏大夫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令仪也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可治疗的过程却异常艰难,博洛转醒时便抽搐不止,五脏六腑如在火上炙烤,皮肉似被无数蛇虫撕咬,十分痛苦,身上冷汗一层一层直至脱水。狼毒草毒性霸道,一碗药喝下去,博洛死死扒着床沿,搜肠抖肺的呕吐不止,直到呕出血来。苏大夫不得不用银针刺穴,使他昏睡过去,然而等到下一碗药喝下去,又要再抽搐,再疼,再吐,周而复始。
毒瘾发作得厉害,博洛连令仪都不认得,只疯了一般想要出去找药,幸而他被折腾得浑身无力,没办挣开门窗。他便拿头去撞墙,令仪忙抱住他,却被他返身甩开,脚下不稳,倒是她一头撞在墙上,直撞得满眼金星。
令仪咬咬牙,狠命抽出那把小匕首,博洛说过,那是萨满法师用黑狗肉祭过的,能除一切邪祟。令仪也不敢多想,握着小匕首直插向博洛的肩头。
得安惊得大叫:“大奶奶!”话音未落,殷红的血便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似能将博洛从疯魔中扯回一点清醒。“博洛!”令仪忍着泪,手上还染着那一片血红。
“茉儿!”博洛才一开口,便一头栽进令仪的怀里人事不省。
得安终于能腾出手来,往前院寻苏大夫来。处置外伤又看过脉,直折腾了两三顿饭的工夫,苏大夫才起身叹了口气,眉稍眼角竟露出些喜色:“大奶奶,见效了!二爷的脉相渐实,平稳许多。”
令仪重重舒出一口气,几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长生天保佑!”话音未落,只觉心口一阵疼痛难忍,嗓子眼儿一阵甜腥,十分忍耐不住,一口鲜血直涌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口、一口……令仪眼前一黑,整个人直如断了线的风筝缓缓下坠,得安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她抱住:“大奶奶,大奶奶……”
仿佛一个长长的梦,令仪似又回到了儿时的宁古塔,阿玛和额娘一人一手的牵着她,大红的喜桥远远地抬了来。阿玛说,那轿子是来接她的。恍惚间,令仪想起了额林布,那迎娶的人决不可能是他,他早已离世。那么博洛呢?他们明明已心许彼此,她若嫁人,他又当如何?她断不依,阿玛又非推她上轿。
“博洛,博洛,快来救我……”令仪低声啜泣。
“茉儿,别怕,有我在……”一只大手缓缓地推着令仪,令仪只觉身上乏累到无以复加,却强撑着睁开眼睛……
这又是另一个梦吧,这个梦好,令仪不由含笑。窗外阳光几许,疏疏落落地照进屋子,榻前一身纯白长衫的男人长身玉立,只是在逆光中看不清眉眼,他伸出手握了她的手,掌心微潮,却很温暖:“茉儿,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