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谭老赖跟两个伙计来了江家院子,江余氏赶紧叫儿子待在里屋,自己迎出来,急急忙忙道:“怎么才来?算了,跟我走吧,我家老江在那边山洞里。”
“来了就不错了,你还急个什么!”谭老赖骂了一句,转身招呼两个伙计就跟着江余氏走了。
六丫听见他们的对话,便跟在后面。
那山洞就在江家院子旁边不远处,江余氏他们一会儿就到了,只是六丫穿着破草鞋,走得有些费劲。但是她不敢太慢,就不管出血的大拇指,跌跌撞撞跑过去跟上。她对她爹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她爹跟她娘一样,只疼爱她弟弟,对她们几个女儿都是动辄打骂。但是,那毕竟是她爹,她爹死了,她这个女儿就是再怎么不爱他,都要去看一看。
六丫跟着江余氏进洞,看见她爹浑身是血,彼时正躺在山洞的草垛上。由于寒冬,他身上的血有的都凝结了,连着头发丝、麻布衣裳以及草垛子上面的草,结成块儿,一眼看上去有点吓人。但是六丫并不害怕,她长这么大,见这样的死人见多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她的爹爹。
洞里很冷,不一会儿,六丫就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她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江余氏。江余氏哪里有工夫去管她,她一进洞就招呼谭老赖:“快点吧!人你也看到了,赶紧装了棺材带去埋了吧。埋的地方也想好了,就山洞那边算了。”
“天杀的,这年关里头,我就摊上这么个倒霉催的事儿。”谭老赖吩咐两个伙计把人抬到棺材里头,看着江父那个样子,恶狠狠骂了一句。
江余氏也不管他,带着人就去了后山。六丫自是不再跟着,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了。
江家院子,六丫正在生火,准备做饭。江余氏这个时候终于回来了,她的脸色苍白,双眼通红,倒也像是哭过一通了。她走进来,看着六丫,倒是久违地上前来将她搂在怀里,声音里也带了些温柔的意思:“六丫啊,以后家里可就剩下咱们娘儿三个了!”说是温柔,其实也算不上,毕竟江余氏这人多年不曾与“温柔”二字沾上边,如今所谓的温柔,也不过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六丫就这么任由娘搂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本应该欣喜的,可现在,她的心就好像是村子那边结冰的湖水,泛不起什么波浪。她抬起头,对着江余氏说:“娘,你有什么就说了吧。”
她太了解江余氏这人,若对她无所求,是不可能这么对待她的。
江余氏一愣,显然她没想到自己才九岁的女儿竟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她立马放开她,看了看门外,确保儿子没有过来后,她小声说:“六丫,你也知道,咱们家里就靠你爹爹这么一双手,如今他死了,家里无依无靠,娘这么一个女人,实在是养不了这么一家子。”
六丫头都没抬,拿起铁钳夹起柴火,“所以,你连我也要卖了?”
“不错。你是我生的,你的命就自然是我的,我也养了你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我要卖了你,你不该有什么意见。”江余氏转过身去,不看六丫。
六丫突然怒了,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扔了手里的铁钳,大喊:“你生了我?不错,是你生了我!可你可曾尽到半分为人母的责任吗?从小到大,你跟爹爹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可有半分疼爱?我的两个姐姐,四姐被你卖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五姐又被你嫁给那么一个人,他都六十多岁了,可是五姐才十五岁,你这样相当于杀了她!你现在又要卖了我!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既然不要我们,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
江余氏被她说得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呵斥道:“你小点声!再被你弟弟听见!”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立马又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骂道:“你个小贱人,我生了你们,你们的命就都是我给的,我想卖就卖!我可告诉你,不要搞什么幺蛾子,明儿人牙子就来了,他们是带你去京城享福的。”
六丫只觉得,跟江余氏说不了什么道理,也争论不出什么。她推开门,跑了出去。
江余氏也不去管她,反正她跑不了多远。
可是她没看见,门口七岁的宝儿躲在那里,看着一向对他那么温柔的娘亲对着姐姐说出那样的话。他小小的脸已经红得发紫,眼里满是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变得那么快。会不会有一天,他娘亲会把他也卖了。
后山,六丫一个人坐在那里,她蜷起双腿,小小的脑袋埋在双腿间,一抽一抽的,眼泪直流。
江余氏要卖了她,她虽然恼怒,但心里也是害怕的。她毕竟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被卖了之后,那些人会对她做什么。她想跑,但是,这么冰天雪地,她一个九岁的小孩子,真的跑不了。
那一晚上,六丫就一个人坐在山上,任冷风吹在身上,她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