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想说:“愿意和你共度所有琐碎的人,才配得上拥有你的波澜壮阔,雪月风花。”
周想还说,“我是一条快乐的单身狗。”
说完他喝光半瓶JohnnieWalker黑方,说:“老子好饿啊,老子想吃番茄炒蛋。”
周想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哭得一塌糊涂,真有点像条狗。
——
那年周想二十九岁,自命不凡的文艺青年。林丽二十六岁,安度人生的居家少妇。
周想说林丽活得庸俗无趣,林丽说周想过得异想天开。两个人针锋相对,势成水火,把吵架当日常娱乐,但这两个人,居然是两口子。
周想的梦想是走遍天下风景。
林丽说:“你他妈就是想找艳遇。”
林丽每天在音像店里算收入,五十、八十加一个二百五。也不爱用电脑,一手拿个小本子,一手拿支圆珠笔,表情庄严过文殊寺里的伏魔金刚。
周想说:“林丽个瓜婆娘,俗不可耐,老子迟早要跟她离!”
这两口子,我常常感叹,爱得丧心病狂。
虽说两个人是冰火两重天,但有个特点出奇一致——他们都对炒菜无能为力。周想说君子远庖厨,有次烧了锅水准备煮面,点完火跑去打《植物大战僵尸》,最后差点烧了房子。林丽比周想强,她知道水是会烧干的,但这辈子只会做两样菜——番茄炒蛋和蛋炒番茄。
我说:“你们结婚这么多年都没饿死,简直感人肺腑。”
周想说:“毛都没长全你懂个蛋,婚姻生活里最重要的手艺不是炒菜,是吵架。”
我嘴里说“好的狗贼,是你赢了”,眼睛却含着寂寞的泪——因为那年我大三,不懂什么叫结婚,只懂什么叫结扎。
要说周想吵架的确是一把好手,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大成都四环以内罕逢敌手。只可惜,林丽是他一辈子的克星,每次吵架拌嘴,周想每战必跪,无一例外——其实林丽也不算牙尖嘴利,她吵架的精髓全在“呵呵”两个字。这个“呵呵”很有点道家大巧若拙、大音希声的意思,招式虽少,却必定能让周想丢盔弃甲、胸闷气短。
时间是我大三下学期,喝了几顿好酒,囊中立马羞涩,于是打个电话去找周想蹭饭。周想说:“你来吧,我跟林丽正在都江堰边上喝茶。”
我屁颠儿屁颠儿找过去,发现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周想身躯半立,舌灿莲花,爹妈大爷吵得精神抖擞。旁边还有人暗暗叫好,说是兄弟好口才,有这等不世出的绝技,应该考进外交部。而他的对手林丽则岿然不动,气定神闲,面无表情回了一声“呵呵”。周想一时目瞪口呆,蔫得像被菜刀拍碎的小黄瓜。
“操!”周想恼羞成怒,“老子居然娶你这种没品的瓜婆娘,结三年婚,炒三年番茄炒蛋,老子迟早要跟你离!”
“现在离。”林丽眨眨眼睛。
“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在旁边打圆场,内心十分不平静——我还没吃饭这种引人深思的问题,居然没有一个人关心。
但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一言不发拉着我上了他们的天籁。周想默默开车,林丽默默在手机上玩《贪食蛇》。我坐在后座很尴尬,试图用自己的可爱与淘气化解尴尬:“这是去民政局?”
周想刹车一踩,说:“今天不离了,操,离了婚还要分家产!”
林丽笑了:“不离就滚去吃饭,老娘饿了。”
周想问:“吃火锅好不好?”
林丽又笑了:“你说了算。”
我心想,我去你们全都江堰和青城山的大爷,就算我没结婚你们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你们这演技已经可以拿奥斯卡了。
这事儿让我很愤怒,所以后来他们再喊要离婚,我就在旁边玩儿手机游戏,无论他们如何唇枪舌剑,我都选择视而不见。直到大四的实习期,我没回家也没去实习,给个传媒公司当枪手,天天昼伏夜出,憔悴得像个丧尸,心想去找他们两口子蹭顿饭吧,顺便欣赏一下吵架。可没想到一到他们音像店,发现卷帘门关着,可里头又亮着灯。
我给周想打电话:“狗贼,今天没做生意?老子在你店门口!”
“我在店里,”周想声音沙哑,“你等着,老子给你开门。”
“哗”一声,周想拉开卷帘门,对我招招手。我赶紧窜进店里,发现里头只有周想和林丽两口子,气氛沉闷安静得吓人。
“惜辰,喝可乐吗?”林丽轻声问我,她脸上的表情很疲倦,眼眶周围黑乎乎一大片,全是花掉的眼线。
我不明就里,还是点了点头。林丽哑着嗓子说了声“好”,给我端来一听可乐,愣了愣,又转头问玩儿命抽烟的周想:“你想不想喝点?”
周想不说话,平时的“蓉城第一话痨”坐在收银台一语不发,眼睛里全是猩红的血丝。
林丽苦笑一下:“你到底怎么想?”
周想还是不说话。
林丽颤了颤:“你妈说的你都听到了,咱们不离她就自杀,我他妈担不起这个责任。我面子薄,不想给人戳着后颈骂一辈子!”
“你让我考虑一下,”周想又狠抽了几口烟,“你再让我考虑一下……”
林丽转头不看周想,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你考虑什么!我他妈这么俗,你早该跟我离。”说完林丽眼圈一红,忍不住哭了。
周想站起来想去抱抱她,但是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两只手抬起又放下,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你们别吓我啊,有话就好好说……”我在旁边插了句嘴。
林丽看着我笑了,一边笑,一边抬手擦着吧嗒吧嗒掉落的眼泪:“惜辰,有些事儿,没法好好说的……”
林丽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拿着包走了。周想低头掐了烟,不知道打哪儿翻出几瓶红花郎,说要我陪他喝酒。这一喝就没停下,整整喝了一夜。
那天我喝得头昏脑涨,心里全是问号。周想把最后一点儿酒一饮而尽,抽着鼻子号啕大哭:“小狗贼,这次我真要离了!”
“为什么?”我问。
周想说:“我们一直没孩子,我妈让我们去医院做了个检查,查出来林丽是先天性不孕。我妈说如果不离婚,就等着去府南河给她收尸。”
“那怎么办?”我又问。
“能他妈怎么办!”周想一声咆哮,“谁他妈想过,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周想是个孝子,家里三代单传,家里老爷子走得早,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从小到大,他没跟当妈的说过一句重话——不离,过不了老人这关;离了,过不了自己这关。
我觉得鼻子发酸,心里想:原来写书的人不是骗子,人间真的有世事无常。没遇到时,不过掬一把热泪;等遇到了,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感同不及身受,世间万事,大抵如此。
一个星期以后,周想和林丽离婚。他们在朋友小妖的律师楼吵了最后一次架。
周想要把车子房子音像店全给林丽,林丽死活不肯签字,坐在沙发上不停抹眼泪。
“瓜婆娘,你要不要?!”周想吼得撕心裂肺,“你他妈必须要!”周想说完扬起手,狠狠抽了林丽一耳光。林丽鼻血长流,半张脸立刻就肿了起来。我们在旁边想劝又不能劝,因为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林丽不再哭了,抬起头擦干脸上的鼻血:“我们吵那么多次架,这是你第一次动手。”
周想蒙住脸号啕大哭:“这本来就是你的,账都是你一笔一笔记的。”
林丽大吼:“你是个男人,你哭个锤子!”
说完林丽拿起笔,抖着手签了字。签完字林丽自言自语:“老公,以后没人给你做番茄炒蛋了。”说完林丽苦笑一声,“没关系,反正你也吃腻了。”
那天以后,林丽彻底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听一个朋友说,她卖掉一切去了英国,去找她在英国的姐姐。林丽走的前一天,周想卡上多出来一百多万。
我算了一下,按当时的物价,是周想产业的一大半。
一辈子两夫妻,有你的一半,有我的一半。我是你的一半,你是我的一半。
我问周想,“你全都给林丽了?没留下点什么,给自己当个念想。”
周想点头。
我问:“留了什么?”
周想尴尬地笑笑,忽然问我:“听季翔说,你要去西藏?”
我说:“是,去西藏找个人,然后去北京漂一漂。”
周想说:“我跟你一路去,就当散散心。一直说要去,一直各种破事儿,没去成。”
我点头,第二天就和周想飞去了拉萨。我去找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而周想刚失去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们都被生活开了一个对它不痛不痒,但对我们生死攸关的玩笑。
那年在拉萨,周想陪我找了整整十七天,去了我认为那个人应该会在的地方,结果所有人都告诉我:“她走了,别再找她。”
周想试探性地问我:“很重要的人?”
我点头:“想跟她结婚。”
“操!再找!”周想斩钉截铁,“操你妈!一定要找到!”
“找不到了,”我说,“永远丢了。”
然后我和周想眼眶都红了。
“永远丢了,永远丢了……”周想抬起头,看着拉萨上空亘古不变的天空。
我们放弃寻找那天,拉萨阳光正好,炫目的光线倾倒了这座古老神秘的城。我静静看着布达拉宫永恒庄严的轮廓,看着圣宫面前轻言离散的人群。
周想拍拍我的肩膀:“你狗日的以前骗我,你跟我说,说走就走的旅行无比潇洒,我他妈怎么觉得,我们像两条流浪狗。”
我不说话,顶着高原稀薄的空气和熏人的桑烟点了一支烟。
周想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们的生命里,都少了一个人。”
那天以后,我就和周想分道扬镳了。我动身去北京,周想继续四处旅行。周想说他要做一条快乐的单身狗,他要在旅途里寻找几段欲仙欲死的艳遇。
就这样,我们分别了整整一年。我在北京过得凄凄惨惨戚戚,有时候想跟周想打个电话,但他电话不是欠费就是关机。运气好打通一次,电话那头群魔乱舞,不是悠扬的祝酒歌就是满电话的尖叫。周想说:“哎哟我操,老子忙死了,过会儿打给你。”然后就匆匆挂线。
但他从来没有打给我。
我想:“我去你武侯祠和宽窄巷子的大爷,老子过得惨绝人寰,你还真做了一条快乐的单身狗。”一想完心里隐约有点失落,觉得他这么瞎胡闹,有点儿对不起林丽。
一年以后,我向北京举手投降,夹起尾巴滚回成都。回去后我打电话给周想,周想电话奇迹般接通了,我说:“老狗贼!你还活着啊!老子衣锦还乡了!”
周想说:“哎哟我操你个小狗贼,这么巧,我也刚回来,你是不是暗恋我啊?”
我说:“滚蛋,老子现在又一穷二白了。”
周想说:“别这么大火气,别这么大火气,出来搞搞基,让哥抚慰一下你被生活摧残的心灵。”
于是晚上约在少陵路喝酒,到了之后找了个清吧。两个人你来我往喝了半天,我看周想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没有一点春风得意,于是疑惑地问:“你还在想林丽?”
“扯**蛋!”周想说,“哥现在是个浪子!”
“其实你更像条野狗。”我看着他急需打理的胡须。
“艳遇太多,身体虚了,”周想大手一挥,十分潇洒,“没办法,哥是约炮界的孙悟空,怀里有根金箍棒,手上七十二变的神通。”
说完周想就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述他在旅途里的艳遇,说在丽江泡到一个长发及腰的大学生,说在大理遇到个肤色如雪的少妇,说在敦煌和一个走路呼呼带风的姑娘浪了一晚上。
周想说得很兴奋,兴奋了就拼命给自己灌酒,一瓶黑方半小时他吞进去一大半,说到后面他眼睛红了,舌头也大了,对他艳遇的对象描述得也越来越详细。我脑子里拼凑着他说的样貌和性格,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
我心里猛地一震,刚想对周想说什么,隔壁桌就走来两个浓妆艳抹,一看就是夜店奔放少女的姑娘,笑嘻嘻要和我们拼桌子。
“你他妈干吗!”周想口气变得穷凶极恶,瞪着他身边的姑娘。
“拼桌子嘛……”姑娘被他吓得够呛,语无伦次胡乱接腔。
“拼你妈了个逼!滚!”
周想一声咆哮,姑娘落荒而逃。满店的人看着我们,周想依然面不改色,拿起瓶子豪迈地灌了一口,然后从椅子上滑到桌底。
我很尴尬,对周围的客人直招手:“对不住对不住,这逼喝大了!”说完赶紧去桌底下拉他。
但周想死活不肯起来,一手拿个破本子,一手拿着手机念念有词,他说:“瓜婆娘,我没对不起你,我没找过艳遇。你回来,我再娶你一次,我们把房子买回来,把店买回来,我们都买回来……你看,我连你做的账都没扔,我天天看,一看就想起你坐在柜台记账,我去你全成都的大爷,你说你怎么能俗成这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拿过他的手机,一看拨的还真是林丽的电话,于是忙拿到耳边说了句:“林丽,周想喝醉了,但是这狗贼真的特别想你!”
不过电话那边没传来林丽的声音,只有一个女声机械地重复一句话:“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胸口像是灌了满满一胸铁水,堵得发慌,只能大力拍了一下周想的肩膀:“傻逼,找不回来了,都走丢了。”
周想没理我,躲在桌底簌簌发抖。
他手里捏着接不通的电话,一字一句地说:“老子就喜欢你俗,老子饿了,老子要吃番茄炒蛋。”
——
她带走你的回忆,你留下了她的账本,就让时间再等等我们,让我们再想想走丢的人。
究竟柴米油盐能不能掩盖阳春白雪,家长里短又会不会抹平似水年华?
林丽早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写上了她的答案:“用一辈子和你度过沉闷琐碎,拿时间来换你我满头白发。只要同行的人是你,再平凡的人生也波澜壮阔,雪月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