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必须的东西?没有这种东西,你会觉得自己永远是孤独的。
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想到愁肠百结,想不到一个标准答案。
大雷很瞧不上我,说脑残文青逼事儿多,无理数的平方根就是必须的。因为无理数开不出来,没有平方根它就很孤独,无理数能这么浪漫,你觉得合理吗?
我无法反驳,我高考数学5分,一听到数学就腰子阵痛不止。
大雷是数学系高材生,去美国留过学,回国想开个意式西餐厅。他的不思进取让我很伤感,觉得他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大雷说一帮脑残文青,老子以前在意大利餐馆打工,发现老板挣得比教授都多,意义算个蛋蛋,老子只知道什么叫合理。
不到一个月,大雷的餐厅就开起来了,我经常去蹭饭。我说大雷你装修太土了,一点都不小资,你看牛逼的西餐厅,老板都特别文艺范儿。
大雷冷静地问我,文艺范儿做意粉放不放肉酱?
我点头。大雷说,滚!
我哭着跑开了。
后来大雷的生意做得很火,工作日经常满座,到了周末还有人站着排队,打烊时间从晚上9点推迟到11点。我有时候去晚了只能在厨房吃饭,大雷就在收银台一边点钱,一边看着我说,脑残文青,老子只相信数据,只相信合理。
我抱着通心粉,又哭着跑开了。
2011年,大雷富得流油,拿钱买了基金股票,要跟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明明求婚。
我兴奋地给他策划求婚战术,让他在店门口放99支烟花,店里铺999朵玫瑰,投影仪上放他们生活的照片。大雷站在店中央念一封写给明明的情书,念完最后一句,我们男的负责撕心裂肺嚎叫,女的负责红着眼抽泣,然后大雷单膝跪地,掏戒指求婚。
我说,太浪漫了,没有姑娘扛得住,你必须这么办,不这么办肯定成功不了。
大雷听完思考良久,斜眼看着我说,我这辈子都没写过情书。
我说,可以学,不行我帮你写。
大雷说,我考虑了一下,感觉不是很合理。
第二天,大雷把明明叫到店里,亲手给她做了一盘肉酱意粉,然后掏出房产证存折基金股票一大堆东西,严肃地对明明说,以后这些证件上都会有你的名字,你嫁我吧!
明明脸红了,愣了很久,最终点点头。
后来大雷经常鄙夷地跟我说,看到没有,脑残文青,这样才是最合理的。
我说算你狗日的运气好,明明是个不计较的姑娘,以后跟明明相处,你别这么合理了。
大雷问我为什么?我淡淡地说,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件不合理的事。
大雷不屑地一笑,说就你们文青逼事儿多,尽干没逻辑的事儿,你看出轨离婚的都他妈是你们这种人。
2012年,大雷和明明离婚,离婚原因是大雷出轨。
他们结婚七个月以后,明明在床上发现了一只丝袜,丝袜不是她的。
我觉得这有点太不合理,问明明是不是个误会。明明从包里掏出一只长筒袜,说张惜辰你看这就是凶器!说完明明顿了顿,眼睛绯红又说,他自己也承认了。
我哑口无言。
离婚后大雷把一半的产业给了明明,有些还是大雷公证过的婚前财产。
明明不要,说谁他妈稀罕你的钱,你拿数字娶了我,现在还想拿数字装好人,现在老子就把这些数字都还给你。
于是明明去大雷店里等他,一帮朋友怕明明拿丝袜勒死大雷,也跟着明明过去了。
结果那天大雷一直没出现,打电话也是关机。大家从下午两点等到凌晨1点多,经理过来说得打烊了,店员都要回家,要不你们明天再来吧!
我说你再让我们等二十分钟,有些话说清楚了比较好。
经理左右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囫囵话来。
明明很平静地跟我说,别为难他了,大雷应该不会来的,他知道自己没理,今天他不来也是合理的。
经理很感激地跟明明说,老板娘,谢谢你。
明明说,你别叫我老板娘了,我不是老板娘了。说完拿出一个小包裹交给经理,又说,你把这些东西给他,以后我跟他没关系了。
明明说完就拉着我们走了,脚步轻捷,没有一点犹豫。走到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问明明包裹里放的是什么。
明明说,没什么,我把他留给我的东西办了赠与,里面全都是些文件。
你考虑清楚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就等于在你的世界里彻底删除了他。
明明没有回答我,看到绿灯亮了,快步朝前走去。
当天清早,明明在微博上发了一句话:我把一切的回忆打包奉还,告别整个城市的灯火阑珊,才终于走出你的世界。
离开你,是我这辈子最合理的决定。
那天以后,我很少再见到明明,再也没见过大雷。
一直到2012年5月,这件事逐渐被大家淡忘。我卖了车和季翔去了一趟内蒙,我拿出一些钱为一个死去的姑娘买了一匹马,最后把马放回了草原。
后来季翔要回公司继续卖楼,他给了我一万块钱,再加上我剩的钱,凑一凑有小三万。我想我走走吧!像那个姑娘一样走走,于是从蒙古出发,有火车坐火车,有大巴坐大巴,什么都没有就走路,一路从内蒙南下去甘肃。逗留了一阵,又从甘肃西行到青海西藏,最后绕回四川境内,到了康定。
到康定之后,包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好去投奔一个开小客栈的朋友苏苏。苏苏看着我眼圈漆黑,头发油腻,叹了口气说,你就住吧!住一辈子都行。
我说我不住一辈子,把你存的青稞酒喝完就麻溜滚蛋。
然后我每天揣一瓶青稞酒,爬到客栈房顶喝酒晒太阳。因为苏苏说过,阳光是最好的疗伤药,能蒸发身体里所有水分,没有了水分,自然就不会悲伤不会掉泪了。
于是我狠狠晒了三个月的太阳,喝了三个月的青稞酒,把自己晒得像个非洲兄弟。客栈的客人看到我,总是情不自禁想问我是不是国际友人。
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三,我依旧在房顶上晒太阳,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没戴眼镜,只看到院里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人又叫了我两声,干脆顺着梯子爬了上来,走到近前我才发现是大雷。
大雷笑着问我,你他妈躺房顶干吗?是不是洗了衣服没衣架,穿上来晒晒。
我笑了,把苏苏的话告诉他。
大雷愣了半天,说了句脑残文青逼事儿多。
第二天我晒太阳的时候,大雷又爬上来,跟我肩并肩躺着,伸手递给我一支软云烟。
日你大爷。我笑着说,你居然也相信这种不合理的话。
大雷点起烟没理我,只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把去内蒙和一路游荡回来的事告诉了大雷。我说,你肯定觉得我很不合理。没想到大雷点点头,肯定地说,这件事,你做得挺合理的。
你呢?我问,你来这干蛋?
大雷抽着烟不回答,只是说,我做的事,也挺合理的。
我想起他的出轨,想起他毫无征兆地消失,什么话也没说。
后来大雷天天跟我一起晒太阳,跟我偷苏苏的青稞酒喝,慢慢他跟苏苏也熟起来。我们一起帮苏苏扫院子,搬厨房的米面,有时候大雷会用流利的英语忽悠老外,买苏苏自制的纪念品。到了晚上,我们就在院子里听苏苏拉小提琴,偶尔下下飞行棋,斗斗地主。
有天晚上我打牌特别背,从九点多打到凌晨两点,全身除了关键部位,全贴满了卫生纸。大雷跟苏苏看着我嘿嘿傻笑,我把牌一扔说,去你大爷,不打了,老子饿了。
苏苏说,今天生意好,厨房没什么东西剩下了,好像就有几把挂面。
我说,大雷狗逼,中华小当家,快去给我们煮意大利面。苏苏一听来劲了,也赶紧说好呀好呀,我也想吃意大利面。
大雷说,麻痹两个神经病,老子怎么拿挂面给你们煮意大利面。
我跟苏苏不管,拉着他进了厨房,大雷很纠结地问苏苏,还有肉剩下吗?苏苏说好像没了,还有点豆腐乳。大雷苦着脸说意面要豆腐乳干蛋,必须要肉酱,没肉酱不行。
我说,操你大爷啊!什么叫没肉酱不行,你不是说没什么是必须的吗?
大雷忽然沉默了,眼睛变得呆呆的,自言自语说,傻逼,意面必须要有肉酱,无理数必须要有平方根。
说完大雷一屁股坐在地上,问苏苏要青稞酒。苏苏看他有点反常,赶忙去给他拿酒。
酒拿过来以后,大雷闷着头一杯一杯地喝,我和苏苏也陪着他喝。我们三个边喝边换地方,从厨房喝到院子,又从院子喝到屋顶。
大雷眼睛红红的,好久没说话,一直到天色将明,苏苏裹着毛毯睡着了,大雷才哑着嗓子开口说,跟明明离婚以后,我去了好多地方,最后还是来了康定,因为我跟明明是在这儿认识的。
我看着大雷的眼睛说,那你出轨的事就太不合理了。
大雷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缓缓说,其实我没有出轨,丝袜是我故意放的。
我愣了,手上举起的杯子又放下来,问他什么意思?
大雷说,我炒股票跟人借了两百多万,全亏了。还是还得起,但还完就什么都没了,我想我得想办法给明明留点儿,想来想去就只能离婚了。离了婚我欠的钱就跟她没关系了,还能给她留一半的钱,没想到啊!这脑残丫头把钱全还我了,看来她是真恨我了。
我感觉嗓子被东西堵了,想到明明把包裹交给经理时决绝的眼神。
大雷笑了一下,又问我,你觉得,我这事儿做得合不合理?
可能合理。我说,可能不合理。
大雷淡淡地说,我觉得挺合理的。
说完大雷又笑了,望着渐渐露出云层的太阳,自言自语说,其实我这辈子,还是写过一封情书的。
我喝大了,眼睛虚虚的,看不清大雷的样子,晒着温暖的晨光就一头栽倒。醒的时候已经在房间里,一看时间都已经下午三点多,我忙起床去找大雷,想劝他回去找明明,但是路上碰到苏苏,她告诉我大雷已经走了。他早就订好了飞机票,上午八点就走了。
苏苏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大雷留下的,大雷自己舍不得丢,让我帮他烧掉。
他去哪儿了?我接过信问苏苏。
苏苏说,具体哪里没说,只说去美国,说朋友在那边给他找了个工作,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我呆了,觉得浑身失力,跟苏苏说我要喝酒。
苏苏说你傻了呀!宿醉都还没醒。
我说你给我拿点,我现在喝点酒,挺合理的。
一个月后我回了成都,回家后我给明明打了个电话,发现她的号码已经是空号了。四处打听了一下,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明明在哪儿,应该已经不在成都了。
我想真的想要藏起来的人,你永远都找不到的。
于是我把大雷的信夹在一本追忆似水年华里,偶尔看书的时候想要拆开,剪刀到了手里却动不了手,想半天还是又夹回书里。
直到很久以后,我跟一群人在王府井吃烧烤,那天来了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她告诉我明明确实走了。大雷的餐厅顶给别人做火锅店,装修那天,她陪着明明在店门口看了半天。看着大雷的店一点一点被拆得面目全非,明明躲在人行天桥下偷偷掉泪。
朋友安慰她说,时间会改变一切的,不要为了回忆难过。
明明摇摇头说,我难过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他认为,我只能跟他同甘,不能跟他共苦。
原来明明知道了一切,原来明明找过大雷很多次,但大雷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明明去了长沙,告别了这座让她心花怒放,最终黯然神伤的城。
我突然想起明明微博上发的那句话,想起她说离开是她最合理的决定;想起她说她终于能够走出他的世界。
她终究还是没走出他的世界。我想,她只能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看着他一个人孤独,有心无力,泪眼阑珊。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终于拆开了大雷的信封,其实早猜到里面是他写的情书,一辈子唯一的情书。不过我没有猜到,大雷的情书只是一张中国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大雷去过的所有地方,这些地方用线连起来,是一个明字。
明明的明字,明明的名字。
原来大雷也从来没走出明明的世界,他带着这封世界上最短的情书,默念她的名字走出旅行的每一步,无论遇到风景如画还是岁月如歌,他都不是唯一的旅客。
我知道你的意思,人生的路总朝着不可看清的方向,而你是我不能遗失的行囊。
我是一个无理数,你是一个平方根。
我是一团碎肉沙司,你是我命中注定的意粉。
不是每一次奋不顾身都会有完美的结局,但我觉得还是必须去做。
你觉得这么做合理吗?我觉得挺合理的。
至少从灯火阑珊到山长水阔,我从来不曾孤独。因为你的名字,是我写过最好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