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近，繁茂枝叶盘上秋千绳索，浓荫匝地，瓜果一日竟能见长，藤蔓攀爬出圃，彼此遥相呼应，比邻而居。
在这样盎然的生机里，青玉的生活却是波澜不惊——读书、烹食、栽培瓜果。果子狸倒是勤谨来水竹轩，想了法儿地出糗逗乐，青玉每每澹然一笑，故意地诙谐几句。
荷叶来时正是闻声择徒大赛的前一日，她怀抱一把琴，琴上新绿未褪，青沁徐徐，是斩竹而做，弦子煞白，白藤匍匐多蔓，剔其叶取其骨，才截出这一节节的弦来。只是今日的她温婉沉静，螓首蛾眉，如远山缭绕于烟霞雾霭，有种半掩单薄的深沉。
青玉迎窗翘首望去，便要推椅出门去迎她，“叶姐姐……”，目光不由得在琴上辗转。
青玉显见清瘦模样，然而跨在门口时却依然是顾盼巧笑，如蝤蛴的白颈上雪花木桃叮铃盘转，亲和相迎。
青慈的去世，荷叶是心知的。
“你还好么？”
“我”，心田暖暖如甘霖浇灌，“我很好。去年师傅离开，经历过生离死别，心便坚强许多了。对了，听长覃山长说姐姐这几天在闭门整理药材，药品琳琅满目，整理是不易的，玉儿不曾前往帮衬，今日相见，心里愧疚得很。”
“喏，如你所说，我确是累极了，尤其是月公犯懒那夜，烛火忽闪简直要把眼戳瞎了，那时姐便想了，若是玉儿你在，祭出青石幽光，何需依赖那朽烛”，荷叶将琴推在青玉怀中，拉她在院中秋千架上，“现下便给你机会来补偿我。”
青玉知她所说月公犯懒，即是青慈吸取月光后，致月色惨淡若无，并非月象生变。念及事多无绪，只眸光潋滟道:
“现下？可是近在眼前的这架丑琴了，姐姐莫不是要玉儿用它来弹曲子听吧？”
“丑琴？”
“可不是吗，古琴有形，头、颈、身、尾、足，每个部位是独一无二的，彼此间也是弥合有度。可你这架琴”，青玉啧啧扼腕，躺指逆拨，五根弦颤巍巍迸溅出如闷雷般压抑的粗哼，“面、弦、尾，散作泥沙，弹指溜出，毫无感觉。所谓百工从事，皆有法度，这样一架其貌不扬的琴，唤作臭琴可不是名副其实么！”
“无盐之人是人，那丑琴自然也算得琴了，怎的就不能弹了？它可是我不眠不休、伐竹锯木、查书问讯辛苦组成，于我它可是最美的。”
荷叶的认真叫青玉不忍反驳，只不住地颔首频频，便要端琴来拨，却被荷叶一把按住。
“姐做这琴，是要自己来弹的。”
“自己弹？”
“明日云翥馆、琴艺赛，我将用它对决。”
“什么？你要参加闻声的择徒大赛！可是玉儿记得姐姐不一直鄙弃音律的么？山水既有清音，何必再多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你都是敬而远之的，于琴艺上全然不通，而参赛的人却是书乐馆着意培养的优秀琴师，输赢分明，姐姐你……”
荷叶打住她，信手拈下秋千绳上翘首如守望远方的一枝紫色小花，随她弹指悠扬萦纡，越出篱笆不见，一抹神秘的弧度在唇尾勾出小酒窝来，溢满明睿的活气，“天象尚且变换，莫说人了。既然做了决定，我自有全身而进的办法。”
于是青玉依荷叶要求的，将抚琴的身姿指法逐一示范教授于她，如此倒并不多久，树影偏移，落日余晖，将她们身影拉长成向日而生的葵，只是天高云阔处，不知是面朝晴好，还是阴翳。
云翥馆，入馆即腾云萦徐方可进。华盖地敞，坠满铺陈着数不尽的竹叶，银装素裹，冰晶锁绿，如冰河之下潺潺蠕游的荇草，不惹尘埃，出尘绝美。
因是冰室，隐觉有森寒之气，冰墙如镜，人影云影憧憧，徘徊空中，或正衣冠身姿、或拨弦校音、或阖目泰然、或轩眉若思……
观赛者多是书乐馆学生，俱按吩咐并排飞在墙隅，观而不语，因而馆内始终无声无痕。
青玉捡个离荷叶靠近处坐下，云下冰地倒影出她广袖掩映里掐在云缘的指甲，泛白失了颜色，盘溪叠踝的脚掌，似浣足溪中，偶尔摇曳激起水花，惊心一片。
闻声一袭缟素似要隐匿冰中一般，腾云相背而立，因是远观，青玉望之如高远的石雕。他如墨眸光凛然端肃，透过面前冰墙送入众人目中，皆亦凝神正色起来，望向他挥手隔空在冰墙上刻出一个个赫赫大字来，正是比赛的规则。
青玉读罢只觉冰晶裹挟的竹叶如蒲公英花葶上稀疏一簇的白色茸瓣，看一眼便要碎了，不禁噤若寒蝉。比赛时拨出杂音者即为琴艺不擅；而运用神法者即为心念不洁，无论何种情形，俱会引致竹叶震颤冰晶破碎，而胜负便在此间了。
幽音清景，一弦一心，闻声是这般参悟得深刻。妘霄说，绕梁不会成为绝响，至少眼前这个人，便是希望。有明媚的柔光洒在心田，青玉擎眉侧耳谛听，琴音渐次婉转响起。
场中只余两人时，荷叶依旧拨弄着最初简单的调子，气和无度，就像一滩水波不兴的浅水，透明而单调，低沉而难辨。
荷叶所奏，当真是不成曲调，并非完整的曲子。青玉听得对方陡然换了嘈嘈如急雨的调子，却仍能收拨有度，巧妙压低凌厉，就像登至峰尖时旋然削成平川一般，竹叶安然不坠。如此一急一徐僵持了许久。
正焚急之时，听得冰碎之声刺入耳内，堪堪是一片冰晶裂开在对方云下。青玉看那冰释而出的竹叶纷纷扬扬，当空飞舞，在冰墙上划出一道旖旎的绿痕，似戳在脑中悸然一凛。
不对！方才有一瞬，叶姐姐的琴声不见了，她的指是离开琴弦的，只是对方琴声急厉高昂，如山崩海啸之势，很难听出。正是这样自弃的错觉，只消稍微的神驰，便震落竹叶。
闻声的声音自她身后的冰墙回环入耳，他说，比试结果——荷叶胜。
合掌之声如雷滚动，冰晶簌簌落下，散了一地银绿，仿佛是起风时铺满的秋叶。依稀是出门时有人交接的谈笑，含了一缕室外的暖流，青玉一时难以适应这样悬殊的温度，惊疑看去。
“今日这场琴赛，结果倒真是始料未及！”
